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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场不算愉快的电影之后，初春的寒意彻底褪去。午后的阳光带着融融暖意洒进小院。几只麻雀在光秃秃的枣树枝头叽叽喳喳地蹦跶。王春兰缩在堂屋门口那张油腻腻的小板凳上打盹，额头却被窗棂缝隙漏进来的光斑晃得烦乱。
陈默蹲在院子角落那片靠东墙、长满杂草、总是渗着不明水渍的小块空地前出神。泥地里还夹杂着碎砖块和瓦砾，显得荒凉又顽固。前世无数次午夜梦回的记忆碎片撞击着大脑——逼仄的格子间里外卖餐盒堆叠的画面，病床上母亲枯槁的面容……他突然猛地站起身！
“妈！”他冲进屋，声音带着一种破开迷雾的急迫光亮，“您过来一下！咱把这边清出来！”
王春兰被他略显亢奋的声音惊了一下，茫然地抬起头，被儿子不由分说地拽出了门。
指着那片充满潮湿霉气的阴暗角落，陈默语调飞快地规划起来：“就这儿！咱把这瓦砾杂草清干净！整几个结实点的木架！搭个简易棚顶挡点雨水！上街去买几个最大号的……最便宜的瓦盆、柳条筐！再弄点熟土！筛掉石子儿！”
王春兰浑浊的眼睛随着儿子的指画转动，有些跟不上趟：“……干啥呢这是？”
“种地！”陈默斩钉截铁，眼睛在正午阳光里亮得惊人，“咱不种稻子麦子！咱就种点…好伺候的！结得快的！顶饿不升糖的玩意儿！”
他从破旧的校服口袋里摸索出一张皱巴巴的纸片，上面用铅笔歪歪扭扭写了几个植物名：“黄瓜！这个成！水灵的！” 他抖了抖纸片，“西红柿更好！熟透了带酸头！啃一个也管饱！还有那…那叫啥来着？秋葵？咱弄点种子试试！”
王春兰怔怔地看着那片被阳光刚刚照到一点的肮脏泥地，再看看儿子激动得有些发红的脸庞，浑浊眼底深处似乎有什么沉睡了很久的东西，被那“结得快的玩意儿”、“顶饿不升糖”这些字眼，极其轻微地、试探性地拨动了一下。
工具是陈默翻箱倒柜凑出来的旧家伙什：豁了口的短柄旧铁锨、锯齿几乎磨平的废锯条、钉了几块破木板搭成的临时小推车（里面垫着废塑料布）、一把缺了柄的小锄头头……
王春兰没说话，慢悠悠地挪到院子角落的柴垛旁。不一会儿，竟然翻出了一柄早些年不知给哪个孙子玩废了丢掉的、巴掌大的小竹耙头。竹子握柄被泥土和手汗浸成了深褐色，耙齿断了几根，带着明显的岁月沧桑。她粗糙的手指在那小耙柄上摩擦了几下。
没有谁指挥。陈默挥着沉重的旧铁锨，开始铲除那纠缠不清的杂草根和湿滑滑的青苔。瓦砾被撬动，发出刺耳的摩擦声。王春兰佝偻着腰，用那柄小得可怜、几乎像玩具的耙头，跟在后面，极其耐心地将铲松的杂草根茎一点一点、极其缓慢地从湿泞的泥块里刨出来。动作笨拙，每刨出一点顽固的根系，都要费很大力气，额角很快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但那浑浊的眼睛，却异常专注地盯着泥土中的每一次剥离。
陈默吭哧吭哧将小推车里的瓦砾杂草推向院墙倾倒。再回来时，母亲竟不知何时又从破旧工具箱里翻出了一卷断了好几截、颜色发灰的老麻绳，正背对着他，半跪在松软了一小片的泥地边缘，极其缓慢、专注地用那残缺的耙头，将松软的、泛着潮湿泥土气息的土壤往她认为的“平整区域”划拉归拢。动作慢得像凝固的画面。阳光将她的背影拉长，勾勒出一副与泥土搏斗的、沉静而坚韧的剪影。
几天后，几个从土产站淘换回来的、歪歪扭扭的粗瓦盆和柳条筐占据了小院东墙下那片被清理出来的、平整又干燥的泥地。阳光恰好从院墙上沿斜斜地铺满这片空间。陈默筛出几簸箕细润疏松的熟土，装满瓦盆柳筐。
王春兰被陈默拉到近前。陈默掏出一个脏兮兮的小纸包，里面是几颗比芝麻还小的西红柿种子。他自己小心翼翼地捻起一颗，学着记忆中农家院的样子，极其郑重地、轻轻地摁进温暖的土壤表层，再覆盖上一层极细的薄土。动作专注得如同在实验室操作精密的细胞培育。
“该浇水了……对吧妈？”陈默回头看向母亲。
王春兰没说话，浑浊的目光盯着儿子刚才留下的那个小小凹陷看。看了一会儿。突然，她自己伸出枯瘦的手指，极其缓慢地探进自己的那份小纸包里。指尖捻出一粒圆溜溜、黑黢黢的黄瓜种子。她没有立刻种下。而是学看儿子刚才的动作，极为轻柔地、将指尖带着种子的那一点，缓缓地贴紧瓦盆里温热的土壤表面，再用旁边的细土，几乎是屏着呼吸般地，撮起点点泥土，将那粒种子小心覆上，压了又压，极其轻柔，如同在埋葬一个沉睡的脆弱生命。
那专注的眼神里，第一次流露出一种奇异的、小心翼翼的温柔光亮。不再是控糖战场里被迫战斗的士兵，倒像是在某个陌生的、充满可能性的角落里，守护着自己能亲手点燃的小小火种。
“明儿…”她头也没抬，对着瓦盆，声音轻得像是在自言自语，带着点摸索和期待，“…咱给它编几个细竹片架子……省得爬上来了……遭虫咬……”
陈默首起身，看着阳光下母亲灰白鬓角旁跳跃的光点，和她佝偻身影下那片刚刚萌芽的、承载着酸爽和饱腹的小小“试验田”，嘴角也弯起一丝他自己也未曾觉察的弧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