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风带着料峭的寒意,裹着初春草木的潮湿气息吹进小院。刘婶掀开褪色的蓝布门帘时,脚步比平日沉重许多,胖脸上也没了往日的风风火火,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灰败的愁云,眼角的皱纹仿佛一夜之间深刻了许多。
“老王嫂子……”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一进门就倚在了油腻的饭桌边,手指下意识地捻着围裙的边角,“俺这心里头……堵得慌啊!”
王春兰正佝偻着背,专注地往瓦盆里一棵刚冒绿芽的小黄瓜幼苗根部拢细土。听见动静,她慢吞吞地首起一点腰,浑浊的眼睛望向刘婶:“她婶子?咋了这是?”她放下沾着新鲜泥点的手指,动作带着长期劳作形成的迟缓。
“唉……”刘婶重重地叹了口气,一屁股坐在条凳上,凳子腿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刮响,“我那苦命的闺女啊……怀了!俩月啦!”
这本是喜事。可刘婶的脸上没有半分笑意,反而愁眉不展:“……可我那丫头……她那病……你晓得的啊嫂子!”她的手猛地抓住王春兰枯瘦的手臂,力道大得让王春兰胳膊微微一颤,“那大夫说了!她那个尿病啊,再拖下去本就不轻快,这一怀上,搞不好……搞不好大人孩子都遭大罪啊!控不住糖,娃脑子可能坏掉!脚可能肿烂!这可咋办啊!”眼泪迅速在她浮肿的眼眶里积聚、打转,“我这心……我这心里跟针扎油煎似的啊!”
王春兰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浑浊的眼珠似乎瞬间凝住。控不住糖……脚烂掉……娃脑子坏掉……这些字眼像烧红的铁钳,精准地捅穿了她最深沉的恐惧冰层!她的手下意识地想去摸自己那只粗糙的指尖——那里也曾饱尝钢针的滋味。她猛地收回手,紧紧攥成了拳头,指甲掐进粗糙的掌心皮肉。
“咋……咋整呢……”她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几乎是本能地、跌跌撞撞地扑向墙角那个破旧的书架,手指在横陈的杂物里慌乱地翻找——掉漆的旧闹钟、沾着油渍的修理工具、卷了角的废本子……终于,指尖触到了那本熟悉的手感——深蓝色硬壳,卷翘着边角的《血糖日记》。
她几乎是把它抢了过来,动作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察觉的急切与珍重。捧着日记本的手微微颤抖,她费力地弯下腰,凑到刘婶身边,布满老茧的手指急切地、笨拙地翻开那熟悉的页面,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上面密密麻麻、如同蚂蚁般歪歪扭扭的字迹,指尖划过那些墨痕淋漓的数字和简单的词语:
“喏……刘姐……”她喉咙里挤出粗粝的气音,手指点着一行字,“你看……前几页……这个……这个‘老南瓜皮’,清蒸……蒸熟了……拌点蒜泥醋……”她的指尖因为紧张而显得有些僵硬,“这个……压秤(值)……”
“还有这……这鸡蛋……撇开黄……光清(蛋清)……”她又翻了几页,“早前……大夫说……吃了不飘糖……”
“……不能挨饿!分着吃!多分几顿!”她几乎是斩钉截铁地强调着,仿佛在回忆某个惨痛的教训。她努力回忆着广播里那个男专家的话,夹杂着日记本里自己的点滴心得,语无伦次却又异常执着地、一字一顿地往外蹦:“……饭前……动……动手!不动脚!……管用!管用!…你看……我这页记着……降……降了!”
她的声音干涩嘶哑,词汇贫乏而破碎,甚至夹杂着土语和自创的简称,逻辑也时有混乱。可那份笨拙的认真、那份源于自身无尽挣扎和血泪积累的“经验之谈”、那份企图将他人拉出恐惧泥潭的真挚急切,却异常清晰地传递出来。
刘婶原本焦灼不安的眼神渐渐发生了变化。她认真地听着王春兰磕磕绊绊的讲述,看着她翻动日记页时因用力而微微颤抖的枯指,看着她浑浊眼底那点难得闪耀的、名为“经验”的微光……慢慢的,刘婶紧锁的眉头竟略微松开了一丝,那种独自承受的灭顶般的恐慌,仿佛被眼前这个同样在深渊边缘跌跌撞撞前行的人,笨拙地、却又实实在在地分担走了一小部分。
“老王嫂子……谢谢你……心里头……”刘婶布满冻疮的胖手用力地捏了捏王春兰冰凉的手背,声音带着真诚的哽咽,“托你的福……有你这些话……俺心里……踏实一点了……”她擦了擦眼角,又絮絮叨叨说了几句闺女的不易,才终于像卸下了千斤重担般,蹒跚着起身告辞。
沉重的蓝布门帘落下,隔绝了刘婶远去的背影。小院里瞬间又只剩下初春料峭的寒意和风拂过枣树枝丫的沙沙声。
王春兰依然保持着刚才俯身指点的姿势,手里还捧着那本沉重的《血糖日记》。日记摊开在某一页,上面墨迹混着沾上的泥点。她原本因专注而微微发亮的浑浊眼神,随着门帘的合拢,如同熄灭的烛火,一点点、一点点地黯淡下去……
刚才那句“托你的福”还在狭窄的堂屋里盘旋余音,像把无形的小刀。
忽然,一个冰冷而清晰的念头,如同从极深、极暗的冰潭底下骤然浮出的狰狞巨石,猛地、毫无预兆地撞进了她混沌迟缓的脑海!
女儿……
怀孕……
刘婶女儿的病症像一面残酷的镜子!
她的身体猛地剧烈一颤!
捧着日记本的手如同被寒冰冻僵!
整个人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僵立在饭桌前!
“……怀…孕……”两个字,像是含了剧毒的冰渣,从她干裂的唇缝间极其艰难、极其缓慢地挤出,带着一种极度陌生的、从未在她生命中思索过的角度!
随即——
“……俺…俺这病……”她的声音骤然变得干枯刺耳,瞳孔猛地收缩,仿佛第一次看到自己这身病躯之外无限延伸的恐怖未来!
那浑浊的、如同蒙尘玻璃珠般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惊涛骇浪般的恐惧与……自我厌弃?!她猛地转向旁边的陈默!枯瘦的手指死死抠住书桌边缘,指节因为过于用力而发出微弱的“咔咔”响,声音带着一种近乎窒息的、破败的嘶鸣:
“它…它这玩意儿(指糖尿病)!!!会…会传吧?!!!要是……要是俺以后拖累你媳妇?!!”
“……那……那孙娃子的脑子!也……也坏掉?!!”
每一个字都带着无法喘息的惊惶!她像第一次看见自己身上缠缚的绳索竟有可能勒死未来的血脉!那从未在她贫瘠认知里出现过的、关于“遗传”的深重恐惧,像地狱伸出的毒藤,瞬间将她拖入一个比眼前血糖斗争更加冰冷彻骨、无边绝望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