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新晚会的前一天傍晚,东南大学大礼堂灯火通明,像一个尚未苏醒的巨兽骨架,着各种钢架、线缆和蒙尘的幕布。
空气里弥漫着新油漆、木地板蜡和隐约的汗味。调试设备的电流嗡鸣、导演拿着喇叭模糊不清的指令、以及某个角落断断续续的钢琴试音,交织成一片缺乏秩序的嘈杂。
周命是被陈泽和陈星宇一左一右“押”进来的。
周命一首对这些杂七杂八的活动不感兴趣,架不住室友“义父”式的哀求
陈泽的大嗓门在空旷的穹顶下撞出回音:“命哥!这叫战略侦察!明晚人挤人,咱得提前锁定最佳战略高地……呃,学习位置!” 陈星宇揉着肚子:“听说彩排结束管盒饭,有红烧肉!”
曹磊推了推眼镜,一丝不苟地分析:“提前熟悉场地声学效果和视线盲区,能有效提升明晚的观赏效率,规避无效社交能耗。”
周命拗不过,被裹挟着在靠后的位置坐下。
陈泽和陈星宇很快被舞台上排练的街舞团体吸引了注意力,跟着动感的节奏用脚尖打拍子。
曹磊则拿出手机,开始记录舞台各区域的光照强度。周命的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空旷的、还蒙着防尘布的观众席,心思飘到了晚上要整理的游戏素材上。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带着犹豫的脚步声,从他们侧后方通往后台的通道传来。周命下意识地回头。
逆着通道口昏黄的光线,一个纤细的身影抱着一个深棕色的吉他琴盒,正低着头,小心翼翼地贴着墙边往里挪。是刘一诺。
她没有穿演出服,只是一件简单的米白色连帽卫衣和牛仔裤,长发随意地束在脑后,几缕不安分的碎发垂在颊边。
她走得很慢,脚步放得极轻,仿佛脚下不是坚实的地板,而是薄冰。她的肩膀微微内扣,怀里的吉他盒被她抱得很紧,像一个能给予安全感的盾牌。
周命的心像是被什么轻轻撞了一下。
他见过她雨中救猫时被雨水冲刷得近乎狼狈却异常果决的侧脸,见过她课堂上低头轻抚橘座时沉静的温柔,但此刻的她,周身笼罩着一种全然陌生的、易碎又紧绷的气息,像一只误入陌生领地、随时准备炸毛的猫。
她似乎察觉到了这边的目光,飞快地抬了下眼。
视线在空中与周命撞个正着。那眼神里有一瞬间的慌乱,如同受惊林间小鹿,随即又迅速垂下,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浅浅的阴影,脚步更快了些,几乎是贴着墙根小跑着消失在通道的阴影里。
“诶?那不是……那个校花刘一诺学姐吗?” 陈泽也看到了,他的声音在空旷中格外响亮,“她也表演?抱着吉他?弹唱?”
陈星宇立刻精神了:“哇哦!深藏不露啊!命哥,近水楼台,打听打听她唱啥歌呗?说不定是《东北我的家》?”他促狭地挤挤眼。
周命收回目光,心里还残留着那惊鸿一瞥的脆弱感,含糊应道:“……嗯,可能是吧。” 他想起偶尔在安静的深夜,能隐约从对门703飘来断断续续、轻柔如水的吉他声,像月光流淌过琴弦。
原来是她。那个在暴雨中眼神锐利抱起小生命的女孩,此刻面对空旷的舞台,竟会紧张得脊背僵硬。
彩排很快轮到刘一诺的节目。舞台灯光只亮了几盏基础的面光,显得清冷而疏离。
她抱着吉他走到舞台中央唯一摆着的高脚凳旁。
没有观众,只有台下零星的几个工作人员、抱着手臂的导演,以及坐在后排的周命西人。然而,即使是这样空旷的环境,刘一诺独自站在舞台中央那束孤零零的光圈里,身影也显得格外单薄伶仃。
她深吸了一口气,那吸气声甚至通过麦克风隐隐传来。手指搭上琴弦。
前奏响起,是一段干净、带着淡淡忧伤的旋律。她开口唱了第一句,声音清澈得像山涧初融的雪水,但周命敏锐地捕捉到了那细微的、无法控制的颤抖,如同琴弦被风掠过。
她的手指在琴弦上移动,动作有些滞涩,甚至在一个并不复杂的和弦转换时,指尖明显滑了一下,发出一个突兀的、像指甲刮过玻璃的杂音。
“啧。” 台下抱着手臂的导演毫不掩饰地皱了下眉,对着手里的对讲机低声说了句什么。
刘一诺的歌声和琴声,像被无形的剪刀“咔嚓”一声剪断。
她猛地低下头,长发瀑布般垂落,彻底遮住了侧脸。抱着吉他的手臂骤然收紧,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肩膀难以抑制地微微耸动。整个礼堂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只有设备运行的微弱嗡鸣固执地响着,将这寂静衬得更加庞大。
周命的心也跟着狠狠一沉。他能清晰地感受到从台上传递过来的巨大压力和无措,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自己。
他想起了自己第一次做视频时,面对空无一人的虚拟观众却口干舌燥、大脑一片空白的窘迫。舞台的恐惧,无关技艺,它像无形的藤蔓,会瞬间缠绕勒紧站在聚光灯下的心脏,让人窒息。
后台通道口,她的两个室友林薇和赵晓雅探出头,脸上写满了焦灼。林薇冲动地想冲上去,被赵晓雅死死拉住,无声地摇头。
刘一诺就那么低着头,像一座凝固的雕像,僵持了漫长的十几秒。
时间仿佛被胶水黏住,每一秒都沉重得难以流动。
她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去对抗某种重压,再次抬起头。脸色比刚才更加苍白。
像褪尽了所有血色的瓷器,但那双总是显得有些清冷的眼睛里,此刻却燃起了一小簇倔强的火苗。
她重新调整了呼吸,胸膛起伏的幅度很大,手指带着一种近乎决绝的力度,再次重重按上琴弦。
这一次,她首接跳过了前面让她崩溃的部分,指尖拨动,流淌出的正是那首《微光角落》副歌的高潮段落。
声音依然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紧绷,如同拉紧的弓弦,但比刚才稳了许多。那份原本潜藏在她音色深处的清澈和温柔,如同被拨开迷雾的月光,艰难却顽强地透了出来。
她唱得很投入,目光虚虚地落在前方某个不存在的点上,仿佛整个空旷的礼堂只剩下她自己,暂时屏蔽了台下所有的存在。
“迷路的孩子啊,别害怕夜的漫长,
总有一盏灯火,在未知的街角守望…”
歌声在清冷的舞台灯光中盘旋,带着一种孤勇的力量。一曲终了,没有掌声,只有导演例行公事、毫无波澜的声音:“情绪稳一点,声音放开,别怕。下一个节目准备。”
刘一诺默默起身,抱着吉他,像一片被风吹落的叶子,飞快地飘下了台,再次消失在后台通道的阴影里,自始至终,没有看台下任何人一眼。
“哎呀妈呀,这学姐……紧张得够呛啊?” 陈泽挠挠头,语气难得地带了点同情。
“声音底子是真不错,就是箍得太。” 陈星宇评价道,难得没提吃的。
曹磊推推眼镜,冷静分析:“典型舞台恐惧症伴随瞬时焦虑发作,在非职业表演者首次登台情境下,属于可预见的应激反应。”
周命没有说话,目光久久停留在刘一诺消失的通道口。
刚才她独自站在那束清冷灯光下,倔强地重新唱响副歌的身影,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孤勇,深深烙印在他脑海里。
那个在电梯里湿漉漉抱着小猫、眼神却异常坚定的女孩,和眼前这个被舞台恐惧扼住喉咙却不肯彻底倒下的身影,在他心中奇异地重叠、碰撞。一种前所未有的、带着强烈保护欲的柔软情绪,悄然破土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