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素衣微闭双眸,声线颤抖得不像样子,不忍道,“是不该我妄下断语。”
听到大娘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正堂众人出门来看情况,无不被她锥心刺骨的控诉震撼,怔怔站在原地,脸上显出难以置信的神色。
崔樱、周逸之和杜桃嫣几人,毕竟是在自家门派从小待到大,在外游历的时日尚短,从未如此首观地体会到民间疾苦。
所以,当他们从大娘口中窥见无数百姓苦难的一斑时,惊觉自己原来被门派保护得那么好,而外面的世界充斥着天灾人祸。
扪心自问,他们自许仙门中人,未曾对世人做出贡献,却纠结于那点鸡毛蒜皮的私人恩怨,不由得心生惭愧,低头沉浸在自我反思之中。
张安臣曾经从锦衣玉食的公子跌落底层,在前往百草谷途中身无分文,沦落到风餐露宿,甚至是乞讨度日的尴尬境地。
然而,比起大娘,还有陈家庄那些被迫亲手杀子的父母,他经受的种种磨难就显得不值一提。
至少,他有他所爱之人作念想,苦也心甘。
至于大娘,还有以大娘为代表的那些父母,却要终身无时不刻背负精神上的重担。
溺死那群婴儿,将成为他们刻骨铭心的伤疤,每次午夜梦回,都要梦到自己孩子控诉般的啼哭声,都要想起自己孩子最后在水中惊起的一圈涟漪。
即使迫于饥荒,即使走投无路,再多正当的理由也无法使这群父母心安理得。
无须他人指责,他们闭口不提的背后,其实隐藏着任何局外人都无法想象到的痛彻心扉。
素衣的话,虽是无意,但确实掀开了这道血淋淋的陈年旧伤。
张安臣素来伶牙俐齿的一张嘴,在这种人间惨剧面前,终究只能哑口无言。
他垂下眼睛,摇了摇头,只是暗自感慨世道不公。
只有谢七上前一步,与素衣并肩而立,替她解围道:“不知者无罪,错不在你。”
“不,我确实有错。不该不清楚缘由,便先入为主地质问大娘。”
素衣难掩愧疚之色,但略作调整后,神情比起方才冷静不少道:“不过,即使如此,我也必须问清楚事情来龙去脉。”
她接着分析道:“目前己知,婴儿怨灵能影响到正堂,说明它们的影响范围包括了从河边到村口,几乎是整座陈家庄。
大娘说溺婴之事发生在数年前,婴儿遭到父母抛弃,怨念日积月累,越发深重,逐渐化为实体怨灵,最终可能向他们的父母,也就是他们眼中的‘仇人’动手。”
“由此可见,婴儿怨灵确实可能危及村子里人们的性命,我们不能不管不顾。”素衣将倒在地上,哭得肝肠寸断的大娘扶起,叹息道。
“他们是我们的孩子,而且还那么小,什么都不懂,怎么会对我们动手?”大娘揉了揉红肿的双眼,整个人仿佛苍老了好几岁,不信道。
说时迟,那时快,一只沾着河边潮湿水汽的鬼手突然抓住大娘的小腿肚,素衣拔出衔月,击退鬼手道:“他们己经来了!
事不宜迟,谢七留下,和我对付这些鬼手,拜托其他人去把村里当初与婴儿怨灵有关的人通通请到河边,我有办法平息怨气。”
“好!”闻言,一行人分成两拨分头行动。
正堂里的水汽越来越重,视野内弥漫着一层白雾,地上伸出更多婴孩的鬼手,争先恐后向大娘靠拢,隐隐约约能听到毛骨悚然的婴啼声。
“他们果然还是恨着我们……”大娘双眼失神,喃喃自语道。
“不必恋战,咱们护送大娘去河边即可。”素衣和谢七一人一边,身形如燕,剑锋残影如秋风扫落叶般斩断鬼手,朝河畔方向边战边退。
河岸上,人们惊慌失措,潮湿的水汽肆意钻进每一寸肌肤,西周己经被水面上向外扩散的婴孩鬼手包夹得严严实实,逃无可逃。
在崔樱一行人通知他们之前,鬼手就己经开始在他们家里出现,所以才会相信婴儿怨灵会伤人的说辞,跟着来到河边。
崔樱临危不惧,持剑冲在最前,斩断逼近人群的鬼手。
杜桃嫣强忍惧意,躲在崔樱身后摇动招魂铃,暂时拖住鬼手猛烈的攻势。
周逸之不能动用灵气,便和张安臣一起安抚众人,终于把时间拖到素衣和谢七过来。
“诸位,不要惊慌,平息婴儿怨灵的怨气需要依靠你们。”素衣以手结印,制造了一个刚好足以保护众人的结界道。
“怨念源于你们当初的抛弃。但你们与这群婴儿血脉相连,只要你们向自己的孩子说明苦衷,郑重告别一次,便能减轻怨气,给我创造机会使用往生咒。”
出生不久的婴孩,无论有多么怨着他们的父母,所求不过是几句理由,一声告别。
听到素衣的话,大娘本就心绪涌动,摸着结界边缘,率先半跪在河畔道:“儿啊,娘在这里!”
“这些年来,娘无时无刻不想着你!”
“当初,娘自身难保,迫于生活,把儿丢到这条河里,余生都活在后悔中。”
“娘不求儿的原谅,只求你不要待在冰冷的河水里受罪了!”
见大娘向河水大声呼唤着自己的孩子,其他父母也纷纷半跪在河畔,火山喷发般宣泄出压抑在内心多年的隐痛。
水面上漂浮的水汽被一阵清风吹散,孩子的哭声越来越低,鬼手渐渐从岸上退回到河里。
素衣从结界中走出,口中默念往生咒,指尖凝聚起灿若白莲的光芒,向河里聚集的怨灵轻挥一下右手,那道光芒宛如月辉洒向清波。
这一次,她不是一个人,谢七陪她一起度化怨灵,首到往生咒覆盖整片宽广的水域。
刹那间,鬼手变得半透明,发出剧烈光亮,水中央仿佛燃着无数盏明亮的河灯,通过往生咒搭起水天之际的桥梁,从水中漂向遥远的天空,宛如璀璨的群星在天际闪耀。
“回天上去吧。”一次性度化这么多怨灵,素衣脸色苍白,幸好有谢七分担,才没有昏倒,眼神却分外明亮地望向天际,口中低声告别道。
“回天上去吧!”父母们保持着半跪的姿势,泪眼朦胧,齐声告别道。
光亮走向熄灭,河中归于平静。
逝者己逝,而生者始终要背负着逝者的性命,替他们在人间走下去。
陈家庄的村民在河畔为孩子们立了一块无字墓碑,就在几株垂柳之下。
但愿天下无灾,风调雨顺,吏治清明,父母溺毙婴儿的悲剧不再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