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信的骑兵营扎在芒砀山北麓的谷地里,营寨周围的野麦刚割过,留着半尺高的麦茬,被马蹄踩得乱糟糟的。
陈默抵达时,正是午后最热的辰光,士兵们大多躲在树荫下打盹,只有几个哨兵趴在巨石上,手里的长矛斜斜地靠着肩膀,矛尖上挑着片宽大的桐叶,遮住了刺目的阳光。
“护军来了!”哨兵认出了陈默的船,扯着嗓子喊了一声,声音在山谷里荡出回音。
谷口的溪流被这声喊惊起涟漪,几尾银白的小鱼慌慌张张地钻进水草里,搅得水面上的浮萍打了个旋。
韩信从中军帐里快步走出来,他穿着件灰布短褐,腰间系着根牛皮绳,绳上挂着个磨得发亮的铜哨——那是早年在淮阴当亭长时,用来召集民夫的。
看见陈默,他脸上露出难得的笑意,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像被风拂过的麦田:“可算把你盼来了,再不来,我的马都要饿瘦了。”
陈默跟着他进帐,帐帘上别着根晒干的艾草,散发着清苦的气味,是用来驱蚊虫的。
帐内比想象中整洁,一张矮案摆在正中,上面铺着张粗糙的麻纸,画着芒砀山的地形图,用炭笔圈出了十几个红点,旁边标注着“楚哨”“水源”“捷径”。
案角堆着几块麦饼,硬得像石块,上面还沾着些芝麻粒。
“这是本地农户送的,说掺了芝麻更耐饿。”韩信拿起一块递过来,指尖沾着些麦麸,“你尝尝,比关中的麦饼糙,却顶饱。”
陈默咬了一口,麦壳剌得喉咙有些痒,芝麻的香混着麦香在舌尖散开。
他注意到案边放着个陶瓮,里面盛着清水,水面漂着片荷叶,是从谷口溪流里摘的,用来镇凉。
“钟离昧那边有动静了?”
“昨儿派斥候摸了趟蕲县城,见他正往城外运粮袋,怕有上千石。”韩信蹲下身,指尖点在地图上的“涡河渡”。
“他想把粮转到水师船上,顺流送回彭城。项声吃了亏,必定会派快船接应,这是咱们的机会。”
帐外传来马蹄声,是斥候回来了。
那斥候翻身下马时,靴子上的泥块掉在地上,溅起细小的尘土,他手里举着个油纸包,跑得急了,油纸被汗水浸出深色的印子:“将军,彭越那边的信!”
韩信接过油纸包,层层打开,里面是张用麦秆浆做的粗纸,上面的字是用炭笔写的,歪歪扭扭,却透着股急切。
陈默凑过去看,只见纸上写着:“楚粮过亢父,夜行数里,护粮者皆老弱,可劫。”末尾画了个歪歪的镰刀,是彭越的记号。
“他倒是准时。”陈默指尖划过“老弱”二字,“项羽在齐地折了不少兵,连护粮的都派不出青壮了。”
韩信将信纸凑近油灯,火苗舔舐着纸边,很快卷成了灰。
“我己让灌婴带五千骑兵去涡河渡埋伏,他们带了新造的‘绊马索’,用三股麻绳编的,能缠住马腿。”他从帐角拖过个麻袋,倒出些铁蒺藜,棱面闪着冷光,“这是咸阳送来的,淬了麻药,马踩上去跑不出三里地。”
陈默拿起一颗铁蒺藜,棱角硌得掌心发麻。
他忽然想起去年在咸阳工坊,工匠们为了让铁蒺藜更锋利,用錾子一点点凿出倒刺,火星溅在他们黧黑的脸上,像落了满地星子。
“英布的艨艟己到涡河口,等钟离昧的粮船出了蕲县,他就会从水路夹击。”
“那就等今晚了。”韩信走到帐外,望着西斜的太阳。
阳光穿过谷口的老槐树,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块打碎的铜镜。
远处的山坡上,几个士兵正牵着马吃草,马鼻子蹭着地面,啃食着刚冒头的嫩草,发出满足的嘶声。
陈默注意到那些马的马鞍有些特别,两侧各挂着个帆布袋,里面鼓鼓囊囊的。
“那是装什么的?”
“麦麸和盐巴。”韩信笑道,“我让士兵们每天给马喂两把盐,说这样马更有力气。
你别瞧这些马瘦,跑起来比楚军的战马快,都是芒砀山的野马驯化的,熟悉地形。”他指着一匹枣红色的马,“那匹叫‘踏雪’,前儿追楚哨,一炷香跑了十里地,蹄子都没沾泥。”
正说着,灌婴掀帘进来。
他刚从埋伏点回来,战袍上沾着草汁,裤腿还在滴水——想来是刚蹚过溪流。
“将军,涡河渡的芦苇荡里埋好了绊马索,就等楚军上钩。”他从怀里掏出块啃了一半的麦饼,塞进嘴里大嚼,“那边的农户说,今晚有月,楚兵必定会趁亮赶路。”
陈默忽然想起什么,问:“农户们知道咱们要劫粮?”
“知道。”灌婴抹了把嘴,“他们说钟离昧征粮时,连种子都抢走了,现在家里只能喝野菜汤。有个老汉还说,要带着儿子帮咱们望风,说楚兵最怕他们的‘土炮’。”
“土炮?”陈默有些诧异。
韩信解释道:“就是把硝石、硫磺和炭末装进陶罐,用引线点燃,能炸开个口子。
去年彭越在梁地用过,虽然威力不大,却能吓唬战马。”他指了指帐外,“我让士兵们跟农户学了,昨晚做了二十个,就埋在渡口岸边的沙地里。”
夕阳沉进山坳时,谷里升起了炊烟。士兵们用三块石头架起铁锅,里面煮着野菜麦粥,咕嘟咕嘟地冒着泡,香气顺着风飘出老远。
陈默坐在火堆旁,看着一个年轻士兵用树枝在地上写字,写的是“汉”字,笔画歪歪扭扭,却一笔一划很认真。
“他原是楚营的兵,上个月逃过来的。”韩信坐在旁边添柴,火星子溅到他的裤脚上,他浑然不觉,“说在楚营里,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来了咱们这儿,跟着文书学了半个月,竟能写十几个字了。”
那士兵听见谈话,脸涨得通红,把树枝往身后藏,却被陈默按住了手。
“写得好。”陈默拿起树枝,在他写的“汉”字旁边,又写了个“家”字,“等打赢了仗,人人都能有家,有地,还能让孩子念书。”
士兵的眼睛亮了,像落了两颗星星,他用力点头,喉结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只憋出句:“俺信护军!”
入夜后,月亮爬了上来,清辉洒满山谷。灌婴的骑兵队出发了,马蹄裹着麻布,走在石板路上几乎没声音,像一群夜行的猎豹。
陈默站在谷口相送,看见每匹马的鬃毛上都系着根红布条,是农户们给的,说能辟邪。
“咱们也去涡河渡看看。”韩信递过来一件蓑衣,是用芒砀山的蓑草编的,带着草木的清香,“别让人知道你是护军,就当是普通的看客。”
两人沿着溪流往下走,溪水在月光下泛着银辉,脚边的卵石被水冲得溜光。
偶尔有萤火虫飞过,拖着淡绿色的尾巴,像盏盏小灯笼。
走到渡口岸边的芦苇荡时,听见里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是埋伏的士兵在调整绊马索的位置。
“左边第三棵柳树下,埋了五个土炮。”韩信低声道,指着远处的树影,“引线接在芦苇根上,只要楚兵踩过去,保准炸他们个人仰马翻。”
约摸三更天,远处传来马蹄声,越来越近,还夹杂着车轮碾过石子的咯吱声。
陈默和韩信躲进芦苇深处,草叶上的露水打湿了衣袍,凉丝丝的,带着股清冽的气息。
透过苇秆的缝隙,能看见一队楚兵护着粮车过来,大约有三百人,灯笼的光晕在地上晃来晃去,像鬼火。
护粮的楚兵果然多是老弱,有个年轻些的,走路一瘸一拐,手里的长矛拖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
为首的校尉打着哈欠,骂骂咧咧地说:“等送完这趟粮,老子非得喝三斤酒不可……”话音未落,马蹄忽然被什么绊住,前腿一扬,将他掀了下来。
“有埋伏!”校尉的喊声刚出口,芦苇荡里就射出一阵箭雨,楚兵们慌忙举盾,却挡不住从暗处飞来的箭矢。
更可怕的是脚下——不知何时冒出许多铁蒺藜,战马踩上去,顿时疼得嘶鸣乱跳,粮车翻了好几辆,麻袋滚落在地,露出里面的小米,在月光下泛着珍珠似的光。
“土炮!点火!”灌婴的喊声在谷里回荡。
只听几声闷响,渡口岸边炸开团团火光,泥土和碎石溅得老高。
楚兵的战马被惊得西处乱窜,有的冲进溪流,有的撞在粮车上,乱成一团。
灌婴带着骑兵冲杀出来,他们的马都蒙着眼睛,不怕火光,手里的长刀劈砍时,发出破空的锐响。
陈默看见那个说要学写字的年轻士兵,正用长矛挑开一个粮袋,小米哗哗地流出来,他却顾不上,转身又去刺向一个楚兵。
他的动作还很生涩,却异常勇猛,脸上沾着泥和血,眼神却亮得惊人。
不到半个时辰,战斗就结束了。
楚兵死的死,降的降,只有十几个侥幸逃脱,往蕲县方向跑了。
灌婴让人清点战果,共缴获粮车三十辆,小米两千石,还有五匹战马,其中一匹前腿受了伤,正趴在地上哀鸣。
“给马敷点药。”陈默走过去,看见马的蹄子被铁蒺藜划了道口子,血正往外渗。他从怀里掏出个小瓷瓶,里面是咸阳带来的金疮药,带着淡淡的草药香,“这药能止血,敷上三天就好。”
一个降兵忽然“噗通”跪下,磕头道:“护军饶命!俺们也是被逼的,家里还有老小等着吃饭……”他怀里掉出个东西,滚到陈默脚边,是块干硬的窝头,里面掺着野菜,黑乎乎的。
陈默捡起窝头,掰了一小块放进嘴里,剌得嗓子生疼。
“你们要是愿意,就跟着咱们干,每天管饱饭,还能分到土地。”他看向所有降兵,“不愿意的,就带着这袋小米回家,告诉乡亲们,跟着楚军只有挨饿,跟着咱们,有饭吃。”
降兵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都跪了下来,齐声喊道:“愿随护军!”
灌婴正让人把粮食往马背上装,忽然指着蕲县方向喊道:“快看!”
只见远处的夜空亮起一团火光,像朵盛开的红菊。
韩信笑道:“是英布得手了。他说只要劫了粮船,就会在涡河口放火为号。”
陈默望着那团火光,忽然想起彭越的信,想起英布的艨艟,想起谷里士兵们学写的字,想起农户们埋的土炮。
这些零碎的片段,像散落在地上的麦种,此刻忽然连成了一片,在月光下泛着希望的光。
“把粮食分一半给芒砀山的农户。”他对韩信说,“告诉他们,这是抢回来的种子,明年春天,咱们一起种下去。”
韩信点头,转身去安排。
陈默走到一辆粮车旁,抓起一把小米,米粒在掌心微凉,带着的重量。
他知道,这不仅仅是粮食,更是民心——是百姓们愿意跟着他们走下去的底气。
远处传来鸡叫,天快亮了。
东方的天空泛起淡淡的红晕,像姑娘害羞时的脸颊。
陈默骑上“踏雪”,马跑得很稳,鬃毛上的红布条在风里飘动。
他回头望去,涡河渡的火光渐渐熄灭,只留下袅袅的青烟,在晨雾里慢慢散开,像给这片土地盖上了一层温柔的纱。
【叮!“涡河劫粮”大捷。主线任务“诸侯联盟”进度:90%。】
晨光中,有个农户背着半袋小米往家走,脚步轻快。
他的孙子跟在后面,手里攥着颗的麦粒,放在嘴里嚼着,脸上露出甜甜的笑。麦粒的清香在晨风中弥漫开来,飘得很远,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