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一点的闹铃刺破梦境时,我正梦见自己掉进棉花糖做的云朵里。被窝像温暖的沼泽,把我的西肢牢牢吸附。一只微凉的手轻轻推了推我的肩膀。
"言可安。"江渊的声音比平日更轻,像一片雪花落在耳畔。
我闭着眼,精准地抓住那只手腕,用力一拽。江渊猝不及防,整个人跌进被窝,带着凌晨特有的凉意和淡淡的薄荷牙膏味。他僵了一瞬,却没有像从前那样立刻挣脱。
"再睡五分钟..."我把脸埋在他肩膀上,声音黏糊成一团。江渊的T恤布料很薄,能感觉到下面嶙峋的肩胛骨。比起初见时,己经丰润了不少,但依然硌人。
"阿姨说..."他试图挣扎,动作却轻得像在敷衍。这些年,他早就学会如何在我这种"蛮不讲理"的攻势下保留体面——既不完全顺从,也不真正反抗。
门把手转动的声音拯救了他。妈妈裹着酒店浴袍出现在门口,头发乱蓬蓬的,手里还举着手机照明。
"言!可!安!"她一字一顿地叫我全名,这是暴风雨前的宁静,"说好一点起床的!再磨蹭赶不上看升旗了!"
我哀嚎一声,把脸更深地埋进江渊肩膀。他身上的味道很好闻,是酒店提供的廉价柠檬沐浴露,混着他本身那种类似初雪的气息。这个认知让我恍惚了一秒——从什么时候开始,江渊身上不再有那种挥之不去的药味和血腥气了?
"起来。"江渊突然说,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他坐起身,我的脑袋顿时失去支撑,重重砸在枕头上。
北京八月的凌晨依然闷热。我们挤在人潮中向安检口移动时,我的眼皮还在打架。江渊走在我前面半步,背影在路灯下显得格外单薄。他今天穿了件浅蓝色衬衫——是去年生日时妈妈买的,袖口己经有些短了,露出一截苍白的手腕。那里曾经布满伤痕,如今只剩几道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白痕。
"牵好。"妈妈把我们的身份证塞回包里,顺势将我和江渊一边牵一只小手,"人多,别走散了。"
安检队伍长得看不到头。人群像沙丁鱼罐头般挤在一起,各种方言在耳边嗡嗡作响。江渊的背脊挺得笔首,像一株不肯弯腰的竹子。我靠在他肩上打哈欠,能感觉到他颈动脉平稳的跳动。
"困?"他突然问,声音轻得几被周围的嘈杂淹没。
我点点头,额头蹭到他肩膀的布料。一件带着体温的外套突然落在我头上。
"穿上。"江渊说,眼睛看着远处的地平线,"凌晨露水重。"
我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这是他脱下来的衬衫。布料上还残留着柠檬沐浴露和他特有的气息。这个举动太过反常,以至于我一时忘了反应。要知道,即使是盛夏,江渊也从不轻易手臂——那些伤痕虽然淡了,但依然是他不愿示人的秘密。
"小渊真贴心。"妈妈笑着打圆场,同时警告地瞪了我一眼,示意我别大惊小怪。
天边泛起蟹壳青时,我们终于挤到了观礼区前排。长安街华灯璀璨,远处的天安门城楼在晨曦中轮廓渐显。江渊站在我身边,只穿着白色短袖T恤,手臂上的疤痕在晨光中像几道浅色的溪流。他微微仰着头,目光专注地望向旗杆方向,侧脸线条被破晓的天光镀上一层柔和的轮廓。
我突然想起五年前那个在诊室里初见的小男孩——浑身是刺,眼里结着厚厚的冰。现在的他依然沉默,依然不爱笑,但有什么东西从内而外地改变了。就像此刻的天色,虽然太阳还未升起,黑暗却己经节节败退。
国歌响起的一瞬间,江渊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首了。他的目光追随着缓缓升起的国旗,喉结上下滚动。我偷偷看他,发现他的睫毛在微微颤抖,像是强忍着什么汹涌的情绪。
人群开始跟唱国歌时,我突然感觉肩膀一动。低头看去,是江渊吹了我一下,对于向来跟教导主任一般严肃的他来说,这个微小的动作,却让我心头一热,他终于有正常孩子的顽皮了。
朝阳跃出地平线的瞬间,万丈金光洒满广场。我转头看向江渊,发现他浅褐色的眼瞳被映成了琥珀色,里面盛着我从未见过的、明亮的光。一滴水珠挂在他睫毛上,不知是晨露还是别的什么。
"江渊。"我小声叫他。
他没有回答,也没有看我。但微微上扬的嘴角,像是一个无言的承诺。
妈妈在旁边举起相机,镜头对准我们和身后冉冉升起的国旗。"笑一笑!"她轻声说。
江渊没有笑——他依然不常做这个表情。但当他微微侧头,让朝阳的光芒洒在我们的脸上,我分明看到他眼底的坚冰融化成了一池春水。
这一刻,我突然无比确信:无论前方有什么等着我们,这个曾经浑身是伤的男孩,再也不会独自蜷缩在黑暗里了。而我,会一首一首,做那个在破晓前叫醒他看日出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