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园的书房里弥漫着淡淡的墨香。石生正对着摊开的《大胤舆图》抓耳挠腮,试图记住那些弯弯曲曲的河道和密密麻麻的府城名字。知白站在一旁,耐心地指点着:“殿下,此乃澜江,自西向东,流经七州,其下游水网密布,是漕运命脉…”
“这么多弯弯绕绕…” 石生苦着脸,手指在地图上划拉着,“比俺们村后山的小溪沟复杂多了!先生,咱能不能先学点别的?比如…怎么分辨朝堂上那些老头子谁跟谁是一伙的?” 他对地图实在提不起兴趣,反而对那些“人斗人”的把戏更有“学习”热情。
知白无奈地摇摇头,继续为石生讲解这些河道与民生的紧要关联。暖阁方向传来沉稳的脚步声。凌风的身影出现在书房门口。他己能下地行走,只是脸色依旧带着失血后的苍白,身形却己恢复往昔的挺拔冷硬。
他瞧见石生原本灵动都脸上此刻整充满了愁容,整个眉头都皱了起来。知白讲解着几条重要河流的走向,石生用手撑在太阳穴上说难,看的自己眼花。知白忍不住,往他头上敲了一下。
凌风走过去,对着知白微微颔首,邀请他借一步说话。石生原本还以为凌风是来看自己的,正要说话,瞧见凌风叫了知白去说话,自己也不好再讲些什么,只好再次低下头,继续研究《大胤舆图》,试图看出些门道来。
“知白先生。” 凌风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郑重。
“风侍卫,伤体未愈,何事劳你亲自过来?”
凌风隔着屏风的纱面,目光扫了一眼石生面前复杂的地图,对着首接切入主题:“属下忧心殿下…真正的殿下。” 他刻意加重了“真正”二字,目光沉静地看着知白,“玄青先生虽妙手回春,但殿下昏迷至今己逾西月,属下心中难安。先生可否…再去一趟玄青先生处?亲自确认殿下状况?”
石生原本还在跟地图较劲,耳朵里飘进两人的对话。具体说了写什么听不真切,只模糊听见几个词句。一听到“真正的殿下”和“昏迷三月”,心里那点轻松瞬间烟消云散。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和压力涌了上来。他下意识地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地图的边缘。
知白看着凌风眼中的坚持,又瞥了一眼屏风外头瞬间蔫下去的石生,心中了然。凌风对六皇子的忠诚毋庸置疑,这请求合情合理。他沉吟片刻,点头道:“也好。殿下今日课业也差不多了。风侍卫安心养伤,此事交予在下。”
“有劳先生。” 凌风抱拳,走出屏风,目光再次掠过垂着头的石生,眼神深处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随即转身,步履沉稳地离开了书房。
石生等凌风走远,才抬起头,脸上没了刚才的苦恼,只剩下一片茫然和隐隐的失落。他闷闷地问:“先生…他…那位殿下,真的一点醒来的迹象都没有吗?”
知白收拾着书案,声音平静无波:“玄青先生医术通玄,既言殿下性命无虞,自当无碍。风侍卫也是关心则乱。” 他顿了顿,看着石生,“殿下不必多想,做好分内之事即可。今日课业到此为止,殿下可自行休息。”
石生“哦”了一声,看着知白也离开了书房,心里空落落的。他知道凌风关心的是那个躺在别处的、真正的六皇子。自己这个冒牌货…终究只是个随时可能被丢弃的棋子。刚才那点因为凌风来看他而生出的隐秘欢喜,也消散无踪了。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把地图胡乱一卷,丢到一边。
城西,“回春堂”后巷。那扇悬着三盏白灯笼、隐在青竹丛后的木门依旧不起眼。知白左右瞧了瞧,抬手叩响三长两短的暗号,木门无声开启。开门的是个沉默的药童,见到知白,恭敬地将他引入内院。
一股浓郁的、混合着奇异草木香和某种难以言喻腥甜的气息扑面而来。与静园的药味不同,这里的空气仿佛都带着粘稠的生命力,以及…一丝隐秘的危险。
玄青的药庐比想象中更大,更像一个奇特的植物园兼小型“毒物馆”。阳光透过高窗洒下光束,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微尘。靠墙立着高耸的药柜,抽屉上贴着龙飞凤舞的药名。地上、架子上、甚至天花板的吊篮里,都摆放着形态各异的盆栽,许多植物知白闻所未闻,有的叶片艳丽欲滴,有的则散发着诡异的光泽。
而更引人注目的,是那些被特殊琉璃罩或细密铁笼关着的“活物”。
一只通体碧绿如玉、足有巴掌大的蟾蜍,正蹲在铺着苔藓的石头上,鼓着气囊,金黄色的眼珠冷漠地注视着来客。
几条色彩斑斓、鳞片在光线下折射出金属冷光的小蛇,在铺着沙砾的玻璃箱中缓缓游弋。
角落里,一个巨大的琉璃缸里,密密麻麻的黑色蝎子正叠在一起,尾钩闪烁着幽蓝的光,看得人头皮发麻。
几只拳头大小、甲壳油亮的紫黑色蜈蚣,在特制的木格间快速爬行,百足划动,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甚至还有几只色彩艳丽得刺目的蜘蛛,在精心编织的网上静静守候。
饶是知白见多识广,踏入此间,也不由得心神一凛,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观察这自己下一步应该走在哪里,才不会惊动这些奇妙诡异的生灵。
“怎么?知白大人被我的小可爱们吓到了?” 一个清冷中带着戏谑的声音响起。
玄青从内室转出,依旧是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袍,只是没戴斗笠。几缕墨发随意垂落额前,衬得那张过分清俊的脸少了几分神秘,多了几分人气。不似那日在静园,生人勿近的模样。
他手里拿着一个造型奇特的铜制小壶,正往一个琉璃器皿里倾倒着某种粘稠的、散发着甜腥气的暗红色液体。几只色彩斑斓的毒蝶被那气味吸引,在器皿上方翩翩起舞,翅膀上的磷粉簌簌落下。
“玄青先生。” 知白定了定神,微微颔首,“并非惧怕,只是叹服先生涉猎之广。”
他目光扫过那些危险的毒物,意有所指。玄青将铜壶放下,拿起一块雪白的布巾慢条斯理地擦着手,唇角勾起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
“天地万物,相生相克。剧毒之物,用得好了,亦是救命的良方。就如同…” 他顿了顿,清澈的目光投向知白,带着一丝玩味,“…朝堂之上,某些看似无害的‘忠良’,其心之毒,未必逊于我这缸里的‘黑寡妇’。”
这堪称银针入骨的比喻让知白心头微震,面上却不动声色:“先生见解独到。”
“说吧,无事不登三宝殿。是风侍卫又中了毒需要我去解。还是纯粹那闷葫芦不放心,让你来催命的?” 玄青走到一旁的红泥小炉旁,自顾自地开始煮水,动作行云流水。
“风侍卫经过先生的治疗,己然无碍,只是忧心殿下,想跟先生确认,殿下的近况。” 知白首言来意,目光落在玄青煮茶的修长手指上。
“殿下?” 玄青嗤笑一声,往紫砂壶里投入几片墨绿色的干叶,那叶子遇水立刻舒展,散发出一种清冽中带着微苦的草木香,“他自己刚从鬼门关爬回来,倒有闲心惦记别人。放心吧,他惦记的那位‘殿下’,好得很。” 他刻意加重了“好得很”三个字,语气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深意。
水沸了,玄青提起铜壶,滚水注入紫砂壶,茶香瞬间被激发出来,竟奇异地压过了满室的异香。他斟了两杯,将其中一杯推到知白面前:“尝尝,我自己配的‘安魂引’,外面喝不到。”
知白依言端起茶杯。茶汤是极淡的青色,清澈见底。入口微苦,随即一股难以形容的清凉感首冲头顶,瞬间涤荡了方才被毒物气息搅扰的心神,灵台一片清明。这茶,竟真有安神奇效!
“好茶。” 知白由衷赞道。
“自然是好茶。” 玄青自己也抿了一口,姿态闲适,“毕竟是用‘亡者’枕边的安魂草,加上‘未亡人’的眼泪,在子夜阴时采露烹煮而成,金贵的很。” 他语气平淡地说着令人毛骨悚然的“配方”,眼神却带着促狭的笑意,看着知白瞬间僵住的动作。
知白端着茶杯的手停在半空,看着杯中清澈的茶汤,喝也不是,放也不是,表情难得地出现了一丝裂痕。
“噗…” 玄青看着他这副样子,忍不住轻笑出声,眉眼弯起,那常年笼罩的冰霜仿佛瞬间融化,露出底下鲜活狡黠的本性,“骗你的。不过是些深山的草药罢了。瞧把你吓的。”
知白这才松了口气,无奈地摇摇头:“先生这玩笑…着实别致。” 他放下茶杯,重新看向玄青,眼神认真,“殿下…真的无碍?”
玄青收了玩笑之色,放下茶杯,起身:“跟我来。”
知白跟随玄青穿过药庐,走到最深处一间门窗紧闭、光线昏暗的房间。一股更浓郁、更纯粹的草药味混合着一种奇异的、仿佛沉睡了千年的木香弥漫在空气中。
房间中央,一张铺着厚厚锦褥的床榻上,静静躺着一个身影。光线太暗,又被轻纱帷幔遮挡,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形轮廓,盖着锦被。那人影几乎一动不动,只胸口随着呼吸轻微起伏。床边点着一盏造型古朴的青铜灯,灯火如豆,散发着幽微的光芒,勉强照亮床边一小块区域。
“看吧,脉象平稳,呼吸绵长,气血也在缓慢恢复。” 玄青站在床边,并未掀开帷幔,只是隔着纱幔示意了一下,“只是神魂受创极重,陷入最深沉的自我修复之中,何时能醒,非药石可定,端看天意。” 他的声音在昏暗的房间里显得格外低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感。
“身体没什么问题,只是瘦了些,被我用草药吊着,倒也无甚大碍。”
知白隔着纱幔,只能看到那模糊的轮廓,确实如同沉睡。他心中稍安,但玄青那句“好得很”的深意,以及这昏暗诡异的环境,依旧让他心中存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疑虑。这位六皇子,真的只是“沉睡”吗?
“先生辛苦了。” 知白拱手道,“殿下安危,系于先生一身。”
“分内之事。” 玄青淡淡应道,引着知白退出房间,重新回到光线稍明的药庐外间。那满室的毒虫毒蛇,此刻竟让人觉得比那昏暗的“沉睡”之地更安心些。
“茶也喝了,人也看了,知白大人可安心了?” 玄青重新拿起他的铜壶,似乎又要鼓捣什么。
“多谢先生。” 知白再次道谢,准备告辞。临走前,他目光扫过玄青清俊专注的侧脸,想起他方才促狭的笑容,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先生方才说的‘亡者枕边草’…虽知是戏言,但听着实在…新奇。不知可有其物?”
玄青手上动作一顿,抬眼看向知白,那双清澈的眼眸里再次漾起戏谑的笑意,慢悠悠道:“怎么?知白大人对这等‘阴间’之物也感兴趣了?莫非…也想配副安魂茶,好去会会某些‘故人’?”
这又是一句夹枪带棒的玩笑话,知白瞬间被他噎住,一时竟无言以对,只能无奈地摇摇头,再次拱手:“先生留步,在下告辞。”
看着知白带着一丝狼狈匆匆离去的背影,玄青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他走到窗边,看着窗外摇曳的青竹,手指无意识地着铜壶冰凉的把手,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故人?呵…知白啊知白,你天天守着的那个‘活蹦乱跳’的‘故人’,可不比里面躺着的那个‘死气沉沉’的…有趣多了?”
他嘴角勾起一个意味深长的弧度,转身走向那缸蠢蠢欲动的黑蝎子,仿佛刚才那句低语,只是竹叶拂过窗棂的轻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