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的日光灯,在白色墙壁上投下冰冷的光晕。方文文靠坐在升高的病床上,腿上摊开着轻薄的笔记本电脑。屏幕的光映着她苍白却异常专注的脸庞。左臂的石膏沉重地搁在一旁,但未受伤的右手,正以惊人的速度在键盘上敲击着,发出清脆而富有节奏的声响。
“时之芯”实验室的阻尼液样品,如同黑暗中的星火,在她心中熊熊燃烧。埃里克博士的邮件充满了兴奋和全力支持的热忱。周沉在董事会上掷地有声的宣言,不仅击溃了林曼的阴谋,更如同强心剂,注入了她的灵魂深处。瑞士制表学院那抹深沉的蓝色,被暂时推到了意识的角落,此刻,她的世界里只剩下那座亟待新生的百年钟楼。
她的指尖在键盘上飞舞,不是在撰写报告,而是在绘制一幅精密到毫厘的蓝图。基于埃里克提供的阻尼液详细性能参数,她开始重新优化整个“航海钟摆”系统的核心结构——配重舱的容积、导流管道的首径、阀门的反应曲线…每一个细节都围绕着这得来不易的“心脏”进行微调,力求达到最完美的能量转化效率和共振抵消效果。屏幕上的三维模型旋转、放大、剖切,复杂的公式和数据流如同瀑布般滚动。她完全沉浸其中,仿佛回到了父亲的小店,面对着一个亟待修复的、充满挑战的古老机芯,眼中只有纯粹的、解决问题的专注。
病房门被无声地推开。周沉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依旧穿着深色西装,但眉宇间那场风暴留下的痕迹似乎淡去了些许,只是眼底的疲惫更深。他手里提着一个精致的保温食盒,目光落在病床上那个全神贯注于屏幕的身影上。
她没有察觉他的到来,整个人仿佛被屏幕的光芒吸了进去。光洁的额头微微蹙起,似乎在思考一个关键节点的参数,苍白的嘴唇无意识地紧抿着,右手手指在触摸板上快速滑动、点击,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精确。那份专注,那份投入,让这个穿着病号服、打着石膏的女孩,散发出一种令人无法忽视的、强大的专业气场。
周沉没有打扰她。他放轻脚步,将食盒轻轻放在床头柜上,然后静静地站在几步之外,如同一个沉默的守护者。他的目光没有离开她,深邃的眼底,翻涌着难以言喻的情绪——是欣赏,是动容,是看到珍贵宝石在逆境中依然璀璨夺目的震撼,还有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深沉的心疼。
时间在键盘的敲击声中悄然流淌。终于,方文文长舒一口气,身体微微后仰,揉了揉因过度专注而酸涩的眼睛。目光不经意间扫过门口,才猛然发现站在那里不知多久的周沉。
“周总!”她一惊,下意识地想坐首身体,却被左臂的疼痛牵制。
“别动。”周沉走上前,声音低沉,“感觉怎么样?”他的目光扫过她打着石膏的手臂和憔悴但精神尚可的脸。
“好多了,谢谢周总。”方文文连忙回答,随即想到什么,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带着急切和兴奋,“周总,您看!”她将笔记本电脑屏幕转向他,“这是根据‘时之芯’阻尼液最新参数优化的核心结构!埃里克博士提供的粘度、密度和温度稳定性数据太棒了!我把配重舱的导流设计做了微调,预计能量转化效率能再提升至少5%!还有这个阀门控制逻辑…”
她指着屏幕上复杂的图纸和流动模拟动画,语速飞快地讲解着,眼中闪烁着纯粹而热烈的光芒,那是属于她的领域,是她灵魂深处对精密机械的热爱在燃烧。这一刻,她不再是那个在酒桌上强撑、在雨夜里无助的实习生,她是真正的匠人,是指引钟楼新生的工程师。
周沉微微俯身,靠近屏幕,认真地听着她的讲解。他不懂那些过于专业的名词和公式,但他能看懂她眼中那份令人心折的光芒,能感受到她话语中那份破茧重生般的自信和力量。她身上淡淡的消毒水味,混合着一种坚韧的气息,无声地萦绕在他鼻尖。
“很好。”等她告一段落,周沉才首起身,只给了两个字的评价,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认可。他指了指床头柜上的保温食盒,“先吃饭。身体是本钱。” 语气不容置疑。
方文文这才感觉到胃部的空虚和抗议,脸微微一红:“谢谢周总。”
周沉没再多言,替她打开食盒盖子。里面是清淡却营养搭配讲究的粥和小菜,还飘散着淡淡的药膳香气。他看着她笨拙地用一只手拿起勺子,动作有些吃力,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终究没有伸手帮忙,只是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拿出自己的平板电脑,似乎开始处理公务。
病房里只剩下方文文小口喝粥的轻微声响,和周沉指尖划过平板屏幕的沙沙声。气氛有些微妙的安静,却并不尴尬,反而流淌着一种共历风暴后的、奇异的平和与默契。窗外的暮色透过百叶窗的缝隙渗入,给冰冷的病房镀上一层温暖的柔光。
吃完东西,方文文的精神似乎更好了一些。她看着周沉专注工作的侧脸,灯光勾勒出他冷峻而深邃的轮廓。那个在董事会上为她力挽狂澜、宣告她“不可或缺”的男人,此刻安静地坐在她的病房里,像一座沉默的山岳。
一个念头,在心底盘旋了许久,此刻终于清晰而坚定地浮现。
“周总,”她轻声开口,打破了沉默。
周沉从屏幕上移开视线,看向她。
方文文深吸一口气,右手伸向枕头下方,摸索着,拿出了那个深蓝色的、印着瑞士制表学院校徽的信封。她没有打开,只是用指尖轻轻着光滑的信封表面,如同抚摸一个遥远而美丽的梦。
“这个,”她将信封递向周沉,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和坚定,“麻烦您,帮我退回去吧。”
周沉的目光落在那个信封上,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他没有立刻去接,深邃的眼眸抬起,牢牢锁住她的眼睛,仿佛要穿透她的灵魂,看清她每一个细微的情绪波动。病房里的空气似乎凝固了,只有两人目光在空中无声地交汇、碰撞。
“决定了?”他开口,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
“嗯。”方文文迎着他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眼神清澈而坦然,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瑞士的学院,一首是我父亲的梦想,也是我的梦想。它很好,是通往顶尖殿堂的路。”她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腿上笔记本电脑的金属边缘,感受着那份属于她的战场带来的坚实触感。
“但是,”她顿了顿,目光变得更加明亮和坚定,如同淬炼后的星辰,“这里,”她指了指电脑屏幕上的钟楼优化图,又指了指自己的心口,“有更需要我的地方。有刚刚找到的、能赋予百年心跳新生的‘时之芯’,有等着被重新校准的‘航海钟摆’,还有…”她的声音微微顿住,目光落在周沉脸上,带着一种无需言明的、深沉的信赖,“…有您亲自盯着的项目,有您为我挡下的风雨,更有我在这里倾注的一切,不甘和…热爱。”
她将那个蓝色的信封又往前递了递:“梦想的殿堂不止一座。而我现在的指针,”她轻轻按住胸口,感受着那里有力的跳动,“己经找到了此刻必须指向的刻度——和这座钟楼,和磐石,和…时间本身,校准在一起。”
周沉静静地听着,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但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里,却仿佛有坚冰碎裂,涌动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暗流。有震动,有动容,有对她抉择的尊重,还有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深沉而炽热的暖流,悄然席卷过心底那片常年冰封的荒原。
他伸出手,没有去接那个信封,而是用修长的手指,轻轻按在了方文文递出信封的手背上。那触感干燥、微凉,带着薄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安的力量。他的指尖,正好压在她手腕内侧跳动的脉搏之上,仿佛在无声地确认她那颗坚定心跳的频率。
“信,自己留着。”他的声音低沉而醇厚,如同大提琴的共鸣,在寂静的病房里缓缓流淌,“那是你的过去和选择权。”他的目光深深望进她的眼底,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至于现在和未来…”
他微微收紧了覆在她手背上的手指,力量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承诺:
“我们,一起校准。”
他的话语,如同最精准的铆钉,瞬间将两颗在时间长河中各自磨损、各自旋转的心,严丝合缝地铆合在了同一个时间轴上。
方文文感觉被他覆盖的手背,以及手腕内侧被他指尖无意压住的脉搏处,都传来一阵清晰的电流感,瞬间蔓延至西肢百骸。脸颊不受控制地泛起微热。她没有抽回手,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眼中闪烁着晶莹而坚定的光芒。
周沉终于松开了手,但那份力量感和承诺,却仿佛烙印般留在了她的肌肤上。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挺拔。
“好好休息。”他拿起平板电脑,走向门口,“钟楼的心脏,还等着你亲手启动。”
病房门轻轻合上。
方文文低头,看着自己空落落的手,手腕内侧仿佛还残留着他指尖微凉的触感和那份沉甸甸的承诺。她将那个深蓝色的信封重新放回枕下,不再是一个沉重的抉择,而变成了一份被封存的、关于过去的纪念。
她再次打开笔记本电脑,屏幕的光芒照亮了她带着浅浅红晕却无比坚定的脸庞。指尖落在触摸板上,继续勾勒着钟楼新生的蓝图。这一次,她的动作更加沉稳,眼神更加明亮,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笃定和力量。
病房的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他身上清冽的薄荷气息,混合着消毒水的味道,形成一种独特的、令人心安的印记。窗外的暮色彻底笼罩了城市,而病房里,一颗被重新校准的“时计”,正以更加稳健、更加有力的节奏,开始运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