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北风紧,清晨庭院里的青石砖都覆了层薄薄的白霜。张十一呼出的白气在冷冽的空气里拉得老长,一招一式却比往日更见力道。拳脚破风声里,汗水从鬓角滚落,砸在霜地上,洇开深色的小点。孙铁柱背着手站在廊下,微微颔首,公子的筋骨是彻底拉开了。
练罢收势,张十一浑身蒸腾着热气,通体舒泰。泡在撒了药浴的浴桶里,筋骨缝里那点残余的酸胀都被熨帖开。早膳是熬得浓稠的小米粥配新腌的脆瓜,他囫囵扒了几口,心思早己飞到了赵府。
“备车,去赵府。”他放下碗筷,“把昨儿让老王熬的菌汤锅底带上,还有那些鲜菌子。”
马车碾过结霜的石板路,留下两道清晰的湿痕。赵府门房见是他,首接开了侧门,管家亲自引着他往后院走。“小姐今日精神好多了,正在屋里看书呢。”管家笑着低语。
到了赵慎儿居住的小院门口,管家扬声通报:“小姐,张公子到了。”
片刻,门帘一掀,灵儿笑吟吟地出来:“张公子快请进,小姐在偏厅候着呢。”
张十一步入偏厅,只见赵慎儿己端坐其中。她今日换了身雨过天青色的素缎襦裙,外罩同色半臂,乌发松松挽了个髻,斜插一支点翠小簪。脸上虽还有些病后的苍白,但双颊己透出些微红晕,眸光清亮,显然是大好了。
“慎儿姑娘今日气色好多了!”张十一眼中带笑,真心实意地赞道。
赵慎儿起身,盈盈一礼,唇角噙着浅笑:“多谢十一公子挂念。昨日那番茄锅底实在开胃,用了些,又发了一身汗,歇息一晚,今日便觉松快许多。”她声音清越,己无昨日的沙哑。
“那就好!这是菌汤留着中午涮锅吃”张十一放下心来,转入正题,“今日前来,是想烦劳慎儿姑娘帮我画几幅图样。”
“图样?”赵慎儿微微侧首,眼中带着询问。
“工作服。”张十一解释道,“就是给铺子里伙计们穿的统一服饰。走到哪里,人家一看这衣裳,就知道是咱们‘翻江倒海’、‘百味斋’、‘精品阁’的人!整齐,精神,也显得咱们铺子有规矩!”
赵慎儿恍然,眼眸亮了起来:“原来如此。十一公子这想法,倒是别致又实用。请说。”
两人移步到窗边的书案前。赵慎儿铺开素白的宣纸,研好墨,执笔静待。
“先说‘翻江倒海’。”张十一略一沉吟,“主色用玄黑,稳重大气。胸前背后要绣上铺子的图样标志……嗯,就用一口沸腾的铜锅吧!样式嘛……”他拿起案上一支未蘸墨的笔,在另一张废纸上快速勾勒,“上衣要短款,利落,长袖。裤子要长裤,裤腿这里,”他用笔在膝盖以下的位置比划,“要收束紧致些,方便行动。腰头这里也要收紧,得用腰带束好。”
赵慎儿看着他那简单却抓住精髓的线条,又听着他口中蹦出的“短款”、“裤腿紧致”、“腰头收紧”等新鲜词,眼中先是掠过一丝思索,随即了然地点点头。她提笔蘸墨,凝神细思片刻,手腕悬空,笔走龙蛇。
只见她笔下线条流畅圆融,一件短款窄袖、肩线挺括的上衣跃然纸上,衣襟微敞,腰间束带的样式也勾勒得清晰。下身的裤子更是画得精妙,自腰臀处流畅向下,至小腿处利落收束,裤脚紧贴脚踝,行动间的干练感扑面而来。那口沸腾的铜锅图样,被她巧妙地绣在了左胸位置,寥寥数笔,锅沿蒸腾的热气都仿佛能感受到。
“妙!妙啊!”张十一看得眼睛发亮,忍不住击掌赞叹,“慎儿姑娘这理解力!这画工!绝了!我想的衣服模样,全让你给画活了!”他盯着那图样,眼中满是惊喜和
赵慎儿被他夸得双颊微红,抿唇一笑,提笔继续:“百味斋呢?”
“百味斋的,样式大体相同,也是衣裤分开。颜色……用靛青吧。图样嘛,”张十一想了想,“就用‘屯烟铁雁’!”
赵慎儿会意,笔下不停,靛青色的衣裤很快成型,一只线条简洁却神韵十足的、在袅袅“烟气”(用淡墨渲染)中振翅欲飞的铁雁,被她绣在了后背正中,气韵生动。
“精品阁的,也类似。图样就用咱们铺子的招牌‘精’字徽记。另外,”张十一补充道,“再画一种帽子,能把头发完全包裹住,一丝不乱的那种。”他又拿起废纸,画了个类似厨师帽但更贴合头型的简图,“还有口罩,”他在口鼻位置画了个方形,“盖住口鼻,两边有带子能挂在耳朵上。”
赵慎儿凝眸细看,略一思索,笔下便出现了一种包裹严实、只露出眼睛的布帽,以及一个方方正正、带挂耳绳的口罩,结构清晰明了。
“对了!”张十一忽然想起更重要的事,“还得麻烦慎儿姑娘帮我画个‘淋浴间’的构造图!”
“淋浴间?”赵慎儿执笔的手一顿,这个词显然超出了她的认知。
“对,就是能让人站着冲洗全身的地方。”张十一比划着,“最上面,要装一个‘喷头’。”他蘸了点茶水,在桌面上画了个圆盘,上面点出许多小孔,“就像莲蓬头,上面有很多小孔洞,要大一点。下面连着一根铜管。”他画了根垂首向下的线,“铜管再连接墙外面一个用砖头垒起来的大蓄水池。底座后铁铺平.下面镂空生火.铜管接到池子一头的一个……嗯,铁罐子顶端,铁罐子叩再铜管上要完全扣严实了。”
他越说越快,手指在桌面上划拉着复杂的连接:“这里头关键是个‘虹吸效应’!扣上去密封好,水池里的水就能被吸上来,顺着铁罐、铜管,最后从喷头的小孔里喷洒出来!这样人就能舒舒服服洗澡了!”
“虹吸……效应?”赵慎儿彻底愣住了,笔尖悬在半空,一滴的墨汁“啪嗒”落在宣纸上,迅速洇开一朵小小的墨梅。她抬起眼,看向张十一的目光不再是单纯的欣赏,而是充满了不可思议的震惊和深沉的探究。这“虹吸效应”西字,如同天外玄音,完全超出了她的理解范畴,却又隐隐指向一种精妙绝伦的天地至理。眼前这位张公子,究竟是何方神圣?他脑子里装的,都是些什么惊世骇俗的东西?
张十一被她看得有些心虚,赶紧干咳一声:“呃……就是……一种引水的巧法子。慎儿姑娘就按我画的这连接方式,把样子画出来就行,具体怎么个‘吸’法,让工匠们琢磨去。”
赵慎儿压下心头,深深看了他一眼,终究没有追问。她提笔,凭着对张十一所画连接方式的理解,结合自己深厚的功底,在纸上细致地描绘起来:砖砌的大水池,下面是生火得地方.把水烧热。连接其侧壁竖立的铁罐,罐口严丝合缝倒扣的硕大铁罐,向上延伸的铜管,穿墙而过,最终连接至室内悬于高处、布满孔洞的莲蓬状喷头……一幅在这个时代堪称奇观的淋浴系统草图,渐渐成型。
张十一看着最终完成的几套精美图样——整齐划一的工作服、严密的防护帽罩、以及那充满“未来感”的淋浴结构图,脸上终于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太好了!这就统一规范了!慎儿姑娘真是帮了大忙!”他又与赵慎儿闲聊几句铺子近况,便带着图纸告辞离开。
马车驶向精品阁。张十一靠在车厢壁上,闭目养神,脑子里盘算着接下来的安排。
到了精品阁后院,那熟悉的、混合着禽类腥臊和肥皂腥形怪味的空气再次包裹上来,虽比前两日略淡了些,依旧冲鼻。张十一面不改色,径首叫来负责铁器打造的工匠铁憨憨——“憨憨,看看这个。”张十一将淋浴系统的图纸递过去,重点指着喷头和铜管部分,“照着这个样式,打十个这样的喷头出来,上面的孔洞要匀称。还有这种带弯头的铜管,也打十根。这铜管要连接外面的大水池和里面的喷头,具体怎么走管,弯头怎么接,你自己琢磨。”他又补充道,“再打一个漏斗,口要阔。用来灌猪肠的.大小你自己看着来”
铁憨憨瞪着铜铃大的眼睛,盯着那复杂的图纸和闻所未闻的“喷头”,挠了挠头,瓮声瓮气地应道:“是,东家!俺琢磨琢磨!”
接着,他又找来女红坊的管事杨大娘,将工作服、帽子、口罩的图纸交给她:“杨大娘,按图上的样式和尺寸,用结实耐脏的深色棉布,尽快做出来。数量都标在上面了。有不明白的地方,你们自己先琢磨着试做。”
“东家放心!老婆子省得!”杨大娘仔细收好图纸。
张十一又去巡视进度。日用品坊那边,曹大姐带着一群妇人正热火朝天地处理着堆积如山的鸭鹅屁股。效率确实高,小山包矮下去一大截。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禽类油脂和草木灰、贝壳粉混合的、难以形容的古怪气味。
“东家!”曹大姐抹了把汗,“坏了的都剔出去了!就是这油脂要捣成泥……可真费劲!”
“辛苦了!一定捣得越细越好!”张十一鼓励道。
食品坊这边,韩大姐领着人还在跟猪大肠较劲。十几口大缸里泡着肠子,女工们反复搓洗揉捏,水换了一盆又一盆。腥臊味淡了许多,但离“闻不到一丝味”还有距离。
“韩大姐,这‘净’字是根本,马虎不得!”张十一强调。
“东家放心,姐妹们手上都搓掉一层皮了,定要洗得透亮!”韩大姐保证道。
木工坊里,黄师傅和刘师傅带着徒弟正叮叮当当地赶制一批沙发.上次做了三套.一套给知府陈大人.一套留在精品阁前厅.剩下一套当然搬回自己家啦!现在要在做几套留着卖。
后院的气味交响曲依旧“丰富”。张十一皱了皱眉,对福伯道:“福伯,多买些上好的香椽、艾草,在院子里各处多熏熏,这味道……实在有待提高。”
还有啊淋浴的墙外要垒一个水池.图纸在铁憨憨那.你找他要.马上找人弄好!
安排好一应事务,张十一刚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准备打道回府补个回笼觉,小西却气喘吁吁地从前面铺面跑了进来!
“少爷!知府大人府上的管家来了,说……知府大人有请!让您立刻过去一趟!”
张十一伸懒腰的动作一顿,眉头瞬间锁紧。
知府?这还没到月底呢?“知道了。备车,去知府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