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赵宜兴又在轻声朗读一首诗,声音低沉而平稳。
陈熹玥闭着眼睛,眉头紧锁,似乎深陷在恐惧的泥沼里。
但当她听到一句描写阳光穿透云层、照亮雨后森林的句子时,她那蜷缩的身体,似乎极其微弱地、不易察觉地放松了一丝丝。
如同紧绷的琴弦被轻轻拨动了一下。
日子在恐惧的煎熬中缓慢爬行。
熹玥的身体状况在医生和药物的作用下逐渐稳定,但心灵的伤口依旧鲜血淋漓。
她开始尝试一点点“安全”的动作。
她不再总是裹紧被子,偶尔会让手臂露出来。
当护士再来测体温时,她会死死闭上眼睛,因为过度紧张而微微发抖,但不再尖叫挣扎,只是用尽全力忍耐着那冰凉的触感,仿佛在进行一场艰苦卓绝的战争。
最艰难的突破,是关于赵宜兴带来的那本植物图鉴和窗台上的素描本。
一个阳光还算温和的午后,陈九华累极,靠在陪护床上小憩。
秦新年出去买饭。病房里只剩下赵宜兴和熹玥。
赵宜兴像往常一样坐在窗边,手里拿着一本书,但并没有读,只是静静地看着熹玥。
熹玥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窗台,落在了那本湖蓝色的素描本上。
赵宜兴敏锐地捕捉到了这短暂的一瞥。他心头一震,没有立刻说话,只是极其缓慢地、像怕惊飞一只极度敏感的蝴蝶般,站起身,走到窗台边。
他没有拿素描本,而是拿起了放在旁边的植物图鉴。
他翻开其中一页,上面是几朵形态各异的、小小的三色堇鲜艳图片。
他拿着书,在距离熹玥病床还有几步远的地方停下,确保自己处在她的“安全距离”之外。
他举起翻开的那一页,将三色堇的图片展示给她看,声音放得极轻极缓,如同拂过花瓣的风:“熹玥……还记得以前学校花坛里的三色堇吗?紫色的、黄色的,小小的,特别多。你说……它们像不像一群穿着裙子的小精灵?”
他顿了顿,观察着她。
熹玥的目光落在彩色的书上,没有躲闪,但眼神依旧空洞,甚至带着一丝茫然,仿佛在努力回忆那个模糊的、阳光下的画面,试图用它覆盖掉脑中狰狞的影像。
赵宜兴没有气馁。他又慢慢往前挪了一步,将书轻轻放在熹玥病床尾的床垫上,那个位置离她的手不远,但又不构成任何威胁。
“你看……它们还在开呢。”他指了指窗外楼下绿化带里隐约可见的一片彩色斑点。
做完这一切,他立刻退回到窗边的椅子上,重新拿起自己的书,低下头,不再看她,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最平常不过的举动。
时间在寂静中流淌。
熹玥的目光从窗外的模糊色块,移回到床尾那本打开的图鉴上。
鲜艳的三色堇图片静静地躺在那里。
她的手指在被子里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过了很久,久到赵宜兴几乎以为自己的尝试失败了。
熹玥那只没有输液的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试探般的迟疑,从被子边缘伸了出来。
她的动作僵硬而生涩,指尖微微颤抖。
她用最快的速度,如同触碰滚烫的烙铁,飞快地用指尖碰了一下书光滑的封面边缘,然后猛地缩回手,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胸口微微起伏,闭上了眼睛,似乎要平息这小小举动带来的巨大心理冲击。
但在她指尖触碰到书页的那一瞬间,赵宜兴清楚地看到,她那一首紧绷如弓弦的嘴角,极其极其微弱地松弛了那么一丝弧度。
那不是笑容,甚至算不上平静,更像是在恐惧的冰层上,终于凿开了一道比发丝还细的裂缝。
那天傍晚,赵宜兴离开后,熹玥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窗台那本湖蓝色的素描本上。
月光透过窗户,洒在上面,勾勒出它安静的轮廓。
陈九华端来一碗温热的粥,小心翼翼地吹凉,舀起一小勺,颤抖着递到她唇边:“玥玥……吃点东西吧……就一点点……”
熹玥没有看勺子,也没有看母亲。
她的视线依旧停留在素描本上。
一滴眼泪,毫无征兆地、安静地从她眼角滑落,砸在洁白的枕套上,迅速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紧接着,第二滴,第三滴……泪水无声地流淌,像断线的珠子。
这是她苏醒后第一次不是因为噩梦或惊恐而落泪。
这眼泪里,不再是纯粹的恐惧,而是混杂了巨大的疲惫、无助,以及一丝……极其微弱的、对自己被恐惧如此囚禁的茫然与悲哀。
九华看着女儿无声落泪,心疼得几乎无法呼吸。
她放下粥碗,想伸手去擦,又怕惊扰了她。
最终,她也只能坐在床边,默默地陪着掉泪。
熹玥抬起那只没有输液的手,用指尖极其缓慢地、笨拙地触碰了一下自己脸上的泪痕。
冰凉的湿意停留在指尖。她看着那点,眼神里充满了陌生的困惑。
仿佛在问:这……是我吗?我除了恐惧……还能流出这样的泪水吗?
窗外,城市华灯初上。
房间里,心电监护仪的“嘀嗒”声依旧规律,但在这规律的背景音里,多了一个女孩无声的、安静的哭泣。
这泪水,是恐惧的宣泄,也或许是……漫长康复路上,第一颗砸开冰封土壤的雨滴。
她知道那个魔鬼的阴影依然浓重如墨,但这一刻,她流泪的对象,不仅仅是对黑暗的恐惧,也有了对自身处境的悲悯。
面对恐惧的第一步,也许就是承认自己正在被它吞噬,并为此感到悲伤——这不是软弱,而是重新感知自己、夺回情绪控制权的开始。
那条布满荆棘的求生之路,终于被她自己的泪水,砸出了第一个微小的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