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突然意识到,“种地”并非她想象中的原始劳作,而是融合了科技、资本、市场、情怀的“新农业”。
她理解的那个“农民”概念正在被颠覆。
“小九。”
一个沉静、熟悉到骨髓里的声音自身后响起,穿透了麦浪的喧嚣。
陈九华没有回头,身体却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
夕阳将她拖着镰刀的影子长长地投在金黄的麦田里,影子边缘微微颤抖着。
脚步声稳稳地停在身后一步之遥。
秦新年穿着沾了些许尘土的衬衫,高大身影挡住了部分刺目的阳光。
他看着她僵首的背影,看着她手中那颗麦穗,看着她指间紧握的祖传镰刀寒光闪烁。
“三天前,”他的声音平稳如常,却清晰地盖过了风声,
“启新投资的生态农业评估报告出来了。我们这片麦田的各项指标,有机质含量、蛋白质含量,远超欧盟标准。”
他稍作停顿,目光投向无垠的金色海洋和仍在工作的女儿女婿,
“沪市三家高端连锁精品超市的采购总监亲自来看过,合同己经签了。顶格价,‘新乡智慧麦田’的有机面粉,下个月上架。
“熹玥和宜兴,建立了一套可复制的数字农场管理系统,启新农业科技准备推广。”
他向前一步,与妻子并肩而立,视线同样投向翻滚的麦浪和那个充满科技感的忙碌身影:
“小九,这不只是玥玥的田,这是启新农业科技的样板田,更是我们老陈家的根。你看看这麦子,”
他侧过头,目光落在妻子紧绷的侧脸上,“它长得这么好,有你从小教玥玥的韧劲儿,有爸妈守着土地的心血,”
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恳切的坦诚,
“也靠启新这些年积累的技术和资本,靠那两个孩子的汗水和智慧一点点磨出来。
“玥玥有她的热爱和眼光,赵宜兴有他的技术和担当,我有我的责任和资源。我们绑在一块儿,才能把这事做成。”
陈九华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
(心说,为什么现在才跟我说这些)
夕阳的金辉落进秦新年深邃的眼底,那里没有了惯常的精明算计,只有一种坦荡的、混合着疲惫和如释重负的复杂光芒。
不远处,熹玥和赵宜兴似乎发现了这边的情况,正放下手中的设备,飞奔而来。
熹玥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巨大的惊喜和激动,赵宜兴紧跟在她身后,眼神关切地看着陈九华。
陈九华低下头,目光再次聚焦在掌心那颗麦穗上。
冰冷的蓝色LOGO在夕阳下仿佛有了温度。
沪市超市……顶格价……样板田……可复制的管理系统……
丈夫口中这些遥远而陌生的商业词汇,与眼前这片承载着祖辈汗水、如今又被高科技武装到牙齿的金色麦浪。
以及女儿和男友那充满希望的脸庞,粗暴地、不容抗拒地融合在一起。
那足以焚毁一切的怒火,在触及女儿飞奔而来的身影、赵宜兴沉稳的目光和丈夫眼中那份罕见的坦荡时。
丈夫坦诚的承认和描绘的蓝图(父女联手、科技赋能农业、市场前景),让她刚才那毁天灭地的背叛感失去了根基。
丈夫并非单纯地“纵容”女儿胡闹,而是在用他的资源和方式支持女儿,并且取得了实质性的、甚至超出她认知的成功(超市订单)。
这让她积蓄的愤怒如同泄气的皮球,迅速瘪了下去,只剩下一种深沉的、席卷全身的疲惫和一种被时代浪潮裹挟的茫然。
她慢慢松开紧握镰刀的手指。
黝黑油亮的木柄上,似乎还残留着母亲掌心传递过来的、属于土地的温厚力量。
她摊开另一只手,那颗刻着双重印记(家族的与资本的)的麦穗安静地躺在掌心,沉甸甸的,压着她纵横的生命线。
秦新年从随身的手提包里拿出一个透明的有机玻璃小盒,里面铺着黑色天鹅绒,盛放着几颗硕大无比、金黄透亮的麦粒,宛如精心打磨的琥珀。
“这是实验室优选的第一代种源,‘启新金禾1号’。”
他的指尖轻轻点了点玻璃盒,盒底一角同样蚀刻着那个微缩的星辰LOGO,
“我们的根,我们的牌子,都在这麦子里了。玥玥想做的,是让更多人吃上这样的好粮食。”
陈九华的目光在丈夫深沉的眼中、女儿明亮的脸上、赵宜兴关切的眼神、掌心那颗承载着复杂印迹的麦穗、以及玻璃盒里那些如同微型艺术品的麦粒之间来回逡巡。
那把祖传的镰刀,冰冷地倚靠在她腿边,锋刃依旧,却在夕阳下仿佛收敛了所有的锋芒。
暮色西合,村庄的灯火次第亮起,与浩瀚麦田上空初现的星光遥相呼应。
风,永不止息地掠过麦田,卷起千层叠嶂的金色波浪,也拂动着熹玥额前的碎发和赵宜兴沾着草屑的裤脚。
陈九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气息里饱含着泥土、阳光、成熟谷物最原始丰沛的芬芳,也夹杂着无人机旋翼留下的微弱气流声。
她慢慢地、慢慢地弯下腰,将那颗刻着启新科技星辰的麦穗,轻轻地、庄重地,放回了脚下这片广袤、沉默、孕育了一切也将承载一切的、生生不息的土地上。
放下的那一刻,她的指尖,似乎触到了泥土深处,那属于陈启和月木央的、未被科技改变的温热。
她的内心开始涌动一种奇异的释然。
女儿找到了热爱且有意义的事业,丈夫并非背叛而是(九华内心升起一种说不清的情绪)……父母身体康健……她一首渴望的“家庭安好”似乎以另一种她从未预料的方式实现了。
同时,她也在反思:过去的反对是否过于武断和狭隘?是否忽视了女儿真正的追求和时代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