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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月的风裹挟着梧桐树的飞絮，扑打在民政局的玻璃门上，细小的绒毛在斜射进来的阳光里纷纷扬扬，像一场无声的告别仪式。
这是陈九华和秦新年第三次走进这里。
九华坐在长椅上，脊背挺得笔首，如同她教了三十多年的小学，站在讲台上的姿态。
旁边座位上新婚的小夫妻还在低声絮叨着什么，声音压得很低，却掩不住那点初入围城的雀跃与忐忑。
对面，一对中年男女显然正在经历一场更为惨烈的告别，女人肩膀抖动，压抑的呜咽在安静的等候区里显得分外突兀刺耳。
男人的手搭在她肩上，想安抚，却又带着一种无措的僵硬。
在这样的悲欢离合中间，陈九华安静得像个局外人。
她只是微微侧着头，目光落在窗外。
树影摇曳，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点。
她穿着一件烟灰色的薄呢外套，样式简单，却熨帖得体，衬得她有种洗净铅华的沉静。
岁月在她眼角刻下细纹，像平静湖面上细小的涟漪，此刻映着窗外的光，竟显出几分柔和的光泽。
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和某种廉价香水的混合气味，还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属于人生转折点的尘埃味儿。
“第013号，请到三号窗口办理。”电子音单调冰冷地响起。
陈九华站起身。
几乎是同一瞬间，相隔两个座位的秦新年也站了起来。
深灰色高定西装，一丝不苟的背头，金丝边眼镜后的眼神锐利依旧，仿佛这里是即将召开临时董事会的会议室，而非民政局冰冷的离婚登记处。
他手里拿着一个看起来价值不菲的公文包和一个平板电脑。
他快走几步，几乎与陈九华并肩，刻意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商业谈判时惯有的、试图主导节奏的沉稳：“九华，你真的不再考虑一下吗？”
公文包的金属搭扣在他手中发出细微的“咔哒”声，如同秒针在催促。
九华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冲着秦新年摇了摇头，轻声说：“走吧！”
她拉开椅子，在登记窗口前坐下。
秦新年在她旁边的椅子上坐下，公文包搁在腿上，平板电脑放在一边，镜片后的目光在她沉静的侧脸上停留了几秒，似乎在评估这句话的风险等级。
他最终还是拿出证件，推了过去。
表格。
签字。
询问。
窗口内的工作人员面无表情，程序化地确认意愿。
整个过程机械而高效。
“双方确定离婚意愿明确，无异议。请到隔壁领取证件。”工作人员的声音公式化地响起。
最后一枚印章重重落下，沉闷的声响敲在陈九华的心上，那是尘埃落定的宣告。
两人沉默地走出那扇旋转玻璃门。
外面阳光正好，晃得人有些睁不开眼。
民政局门口的小广场，几级台阶之下，城市的喧嚣重新涌入耳膜。
一辆张扬的黑色库里南停在路边，像一头蛰伏的巨兽。
秦新年停下脚步，转过身。
阳光落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试图抹去一丝疲惫。
他看着陈九华，试图从她平静无波的眼睛里读取一些信号。
“九华，”他开口，声音低沉，“我们之间……不该是这样的结局。”
他的手微微动了动，似乎想抬起，又克制地垂在身侧，“你知道，我从未想过放弃你。”
陈九华抬眼，目光越过他的肩膀：“暂时不要告诉两个孩子。”
秦新年无声的点点头。
这时一辆出租车适时地在路边停下。
陈九华拉开车门，干脆利落地坐了进去。
车门“砰”地一声关上，出租车平稳地汇入车流。
陈九华靠着车窗，闭上眼睛。
车窗外的城市光影在她脸上快速流转，忽明忽暗。
她没有哭，只是长长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
胸腔里积压了太久的、某种沉重而浑浊的东西，似乎随着这一次呼吸，被剥离出去一部分。
一丝微弱但真实的轻松感，像初春解冻的小溪，悄然渗入心田。
手机在随身的帆布包里震动起来。
她拿出来，屏幕上跳动着陈熹玥的名字。
指尖划过接听键。“喂，玥玥？”
“姆妈！”女儿清脆的声音立刻灌满耳朵，带着年轻人特有的元气，
“在干嘛呢？我爸呢？我打他电话占线！我跟你说哦，我们刚结束一个超难的实验，累死啦！我闻着食堂的饭味儿都觉得香！不过嘛……”
熹玥的声音忽然压低，带着点恶作剧般的笑意，“我觉得我闻到你身上烟味儿了！老实交代，你是不是背着我和爸，偷偷学坏了？”
烟味儿？
陈九华下意识地低头闻了闻自己的外套袖口。
只有民政局里消毒水和尘埃混杂的气息，哪来的烟味儿？
心里某个角落猝不及防地酸软了一下，像被一根极细的针轻轻刺中。
那是女儿毫无保留的亲近和依赖，是血缘里斩不断的牵连。
他们约定过，离婚这事，瞒着玥玥和山水。
“……又胡说八道。”陈九华的声音放得很轻，带着刻意为之的笑意，努力掩饰着喉咙里那一丝不易察觉的滞涩：
“姆妈是人民教师，退休了也是榜样，哪能学抽烟？鼻子失灵了吧你！好好吃饭，别饿着。”
“嘿嘿，知道啦知道啦！逗你呢！榜样老妈！”玥玥笑嘻嘻地挂了电话。
手机屏幕暗了下去。车厢内恢复安静，只剩下引擎的低鸣和窗外城市的喧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