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华寺内,青瓦飞檐下,裴九思与松亭雪相对而立。
暮春的风裹挟着细雨,将庭前的柳枝吹得摇曳生姿。
可谓——
春未老,风细柳斜斜。
裴九思的视线渐渐模糊,眼前的雨丝竟化作点点细雪,让他恍惚回到了永熙二年的那个寒冬。
那年的冬天格外漫长。
裴九思至今记得怀抱着浮生凉时的温度,那具单薄身躯轻得仿佛随时会消散在风雪中。
这个整日搅得满朝文武不得安宁的少年,此刻却安静得令人心慌。
指腹抚过怀中人熟悉的眉眼,裴九思却感到一阵陌生。
这个认知让他指尖发颤。
他悉心教导十余年的徒弟,或许早己不是原来那个人。
自两年前太液池那场意外后,浮生凉的性情判若两人。
作为历经两朝风雨的太傅,裴九思用整整一年暗中观察。
每一个反常的举止,每一处细微的破绽,都像尖针般扎在他心上。
朝堂上运筹帷幄的智者,此刻却像个怯懦的赌徒。
既不敢揭穿,又无法自欺。
暮色西合时,裴九思独自踏上了前往霜华寺的路。
传闻寺中有位能通阴阳的仙人,这成了他最后的希望。
当信仰崩塌时,人们总会抓住鬼神这根浮木。
山脚下的积雪没至膝头,陡峭的山壁光滑如镜。
裴九思仰望着云雾缭绕的寺顶,合十的双手在寒风中微微颤抖。
雪花落在他鸦羽般的睫毛上,又化作冰冷的水珠滚落。
“神明在上。”
他在心底默念:“弟子裴九思,愿以余生福报为祭......”
“所求何事?”
清冷的声音破雪而来。
裴九思喉结滚动。
“我弄丢了一个人......我的学生浮生凉。”
山间传来一声轻笑,惊起栖息的寒鸦。
“向神明祈愿,当以真心为祭。这般遮掩,本君如何相助?”
裴九思闭上双眼,往事如走马灯掠过。
那个总爱拽着他衣袖的少年,那个在御书房偷吃点心被噎住的孩子,那个笑着说“太傅最好了”的明媚笑颜......
“是为吾爱所求。”
他的声音低哑,像是被风雪浸透的枯枝,轻轻一折就会断裂。
可那眼底翻涌的情愫,却比这漫天飞雪更汹涌。
“是我年少时不敢认,经年后不敢言,藏在眼底、压在心头十余年的......”
他顿了顿,喉间滚了滚,像是咽下无数个日夜的隐忍。
那些克制的目光,那些欲言又止的触碰,那些在无人处一遍遍描摹的名字。
“是我明知不可为,却偏要为之的妄念。”
雪落在他的眉睫,又化作水痕滑下,像是神明垂怜的泪。
“是我明知身份悬殊,却仍想护他一生顺遂的执念。”
他的指尖微微发颤,像是触碰着某个不敢惊醒的梦。
“是我明知师徒名分己定,却仍妄想......”
他闭了闭眼,再开口时,嗓音低得几乎破碎——
“妄想与他共白头的人。”
风雪骤急,他的衣袍猎猎作响,可他的声音却轻得像一声叹息。
“松君,我这一生,从未求过什么。”
“可今日,我愿以血肉为阶,以魂魄为祭——”
他缓缓抬眸,眼底映着漫天飞雪与灼灼桃花,像是燃尽最后一丝炽热。
“只求神明把我的阿凉,还给我。”
话音刚落,漫天飞雪中忽然绽开一道金光。
蜿蜒的天阶自云端垂落,每一级都浮动着梵文经咒。
松亭雪的声音自九霄传来,带着神明的慈悲与威严。
“一步一叩首,登完这三千红尘阶,方见本君真容。”
裴九思整了整衣冠,在第一个台阶前郑重跪下。
玄色官袍没入积雪,额头触及冰冷的石阶时,他忽然想起浮生凉及冠那日,少年在桃树下问他。
“太傅可有什么心愿?”
当时未能说出口的答案,如今化作额间渗出的血珠,一阶一阶,刻在这通天之路上。
三千红尘阶在裴九思面前延展,每一级都浮动着淡金色的经文。
而令他呼吸凝滞的是——
阶梯两侧竟生着连绵不绝的桃树,灼灼花开映着苍茫雪色,仿佛千万盏血红的灯笼。
这不合时令的盛放,是神明最残忍的馈赠。
第一级台阶沾上他额间血时,满山桃枝忽然无风自动。
花瓣混着飞雪簌簌落下,有几片沾在他颤抖的睫毛上。
恍惚间又见那年春闱放榜,浮生凉簪着桃花闯进翰林院,将一枝开得最艳的斜插在他案头青瓷瓶里。
“太傅的屋子太冷清啦。”
少年指尖还沾着晨露,笑涡里盛着整个烟雨舟的春光。
第二十七级,碎雪钻进他磨破的膝头。
有花瓣飘落在染血的阶前,瞬间被玄色衣袖碾作尘泥。
去年今日,假扮浮生凉的人正将桃花酥推到他面前。
可他分明记得真正的浮生凉最厌甜食,总把御赐的蜜饯偷偷塞进他袖中。
浮生凉说——
“我不喜甜,因为苦惯了的人,尝不得甜,咬一颗甜枣,咽下去仍是满喉腥苦,倒不如一开始就别碰。”
“甜味是留给有福气的人尝的,我这样的人,尝一口,都是僭越。”
“太傅,命苦的人尝甜味,只会更苦。”
“甜味像在嘲笑我,太傅这样活在光里的人,才配尝这点甜。”
第三百零五级,漫天飞花中,他忽然听见熟悉的轻笑。
猛地抬头,却见最高处的桃树下立着个朦胧身影,月白衫子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阿凉......”
嘶哑的呼唤惊落枝头积雪。
那身影闻声回首,眉目却隐在纷扬花雪之后。
第五百级时,血渍在台阶上连成蜿蜒的红线。
裴九思的视线开始涣散,灼灼桃花在他眼里化作团团血雾。
有温热的液体滑过下颌,分不清是血还是泪。
他想起浮生凉登基那夜,少年醉眼朦胧地攥着他玉佩的流苏。
“若我死了,太傅会为我哭么?”
当时只当是醉话,如今字字成谶。
第一千级,风雪骤急。
桃枝在狂风中剧烈摇摆,花瓣如雨倾泻。
裴九思的指尖深深抠进石缝,指节泛出青白。
他忽然明白这些桃树为何开得这般艳。
每一株都吮吸着登阶者的执念,每落一瓣,便剜去心头一分记忆。
恍惚间又看见太液池畔,浮生凉临水而立的身影。
那是真正的阿凉最后一次对他笑,杏黄的衣袂扫过初春的薄冰,下一秒便碎在漆黑的水面上。
第两千级,石阶上拖出的血痕开始结冰。
裴九思的额头早己露出白骨,每次叩首都撞出空洞的回响。
桃林深处传来缥缈的洞箫声,吹的竟是浮生凉常哼的民间小调。
他挣扎着想要抓住这缕音魂,却扑倒在台阶上,震落满身红雪。
最后三百级,天地间只剩黑白红三色。
墨袍的裴九思,白雪覆盖的台阶,以及被鲜血染透的桃花。
第两千九百九十九级,裴九思的瞳孔开始扩散。
他看见年幼的浮生凉站在桃树下,举着刚写好的诗稿朝他挥舞。
指尖触及幻影的瞬间,稚嫩的面容突然化作御书房里那个陌生的“徒弟”,正将匕首抵在他心口。
最后一级台阶浸在血泊里。裴九思用尽力气抬头,看见松亭雪的白衣拂过满地残红。
神明垂眸望着他,轻叹道:“值得么?”
他染血的嘴唇动了动,吐出的却是当年没来得及回答的话。
“我惟愿......”
一阵风过,枝头最后的花瓣落在他再无生息的眼睛上。
“......岁岁年年,与君同看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