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外雨声渐歇,屋内传来浮生凉与众人打麻将的说笑声,暖黄的烛火透过窗棂,在潮湿的青石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找到你要寻的人了?”
松亭雪伸手接住檐角最后一滴雨珠,水光在他掌心倏忽即逝。
裴九思的目光越过雕花窗棂,正对上浮生凉抬眸望来的视线。
那人唇边噙着笑,用口型无声求救。
“太傅快来,我要输光了。”
“好。”
裴九思唇角微扬,转身时眼底的笑意己化作深潭。
“里面那个?”
松亭雪朝屋内使了个眼色,江思妄立即规规矩矩坐首身子。
“嗯。”
裴九思的应答声混着雨后的清新空气,却莫名沉重。
松亭雪敏锐地察觉到他眉宇间凝结的思绪。
“他尚不知情?”
“不会让他知道。”
裴九思望着廊下将干未干的水痕。
“现在不会,往后也不会。”
“有些事若不说透......”
松亭雪望向天际最后一缕雨云。
“只怕再无开口之日。”
“正因如此。”
裴九思指尖轻抚过窗棂上未干的雨珠。
“那孩子心思比蛛网还细,若知晓真相,余生都要活在枷锁里。我宁愿他永远不知,永远不必为这份情义背负重量。”
屋内传来浮生凉清朗的笑声,惊起檐下一只白鹭。
那飞鸟振翅的身影映在裴九思眼底,化作一抹温柔。
“我的小皇子合该如这鹭鸟,自在翱翔于天地。而非......”
他顿了顿。
“困在我以私心编织的囚笼中。”
松亭雪望着裴九思映着灯火的侧脸,终是轻叹摇头。
他想起那封被他撕碎的信,想起那句约定。
可话到嘴边,终究化作一声叹息。
这世间情义,原就是当局者甘之如饴,旁观者徒呼奈何。
檐下最后一滴雨珠坠落,松亭雪与裴九思并肩踏入暖意融融的内室。
西方的麻将桌上战况正酣,浮生凉面前筹码所剩无几,一见裴九思进门,立刻如见救星般跳起来。
“太傅快来!太傅快来!”
小皇帝拽着裴九思的衣袖就往牌桌前带,凤眼里盛着粼粼波光。
“朕要输光了。”
铃台枝“啪”地拍案而起。
“陛下你不行!哪有中途换人的道理?”
她指着浮生凉面前寥寥无几的筹码,得意地晃了晃自己堆成小山的玉牌。
“认输就这么难吗?”
赫连铮捏着茶杯低笑。
“铃台枝,你方才偷换三张牌的时候怎么不说规矩?”
少年指尖轻点桌面。
“江公子作证,是不是她耍赖最多?”
江思妄正倚在松亭雪身边剥橘子,闻言头也不抬。
“嗯,就属黄毛丫头最赖皮。”
说着将剥好的橘瓣喂到师尊唇边,被松亭雪无奈地拍开手。
裴九思垂眸看着拽自己衣袖的指尖,那上面还沾着墨汁。
定是练字时又不小心蹭上的。
他取出素帕轻轻擦拭,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纵容。
“陛下想臣替哪家?”
“当然是朕这......”
浮生凉话到一半突然噤声,耳尖泛起薄红。
他慌忙松开攥着太傅衣袖的手,故作威严地咳嗽两声。
“裴卿随意便是。”
裴九思眼底泛起涟漪。
他记得幼时的小皇子也是这样,明明想要糖人却偏要端着架子说“朕不喜甜食”,待他真要走时又急得拽他衣袖。
十年过去,龙袍加身的孩子在自己面前依旧学不会掩饰眼底的渴望。
“那臣替陛下接着打。”
裴九思从容入座,指尖拂过浮生凉碰过的牌面。
铃台枝立刻抗议。
“太傅大人不能这样!您要是帮陛下翻盘,我今晚赢的银子都得吐出来!”
赫连铮悠悠补刀:“你本来也是靠耍赖赢的。”
“赫连八戒你闭嘴!”
松亭雪看着吵吵嚷嚷的年轻人,忽然凑近裴九思耳畔。
“真不打算告诉他?”
声音低得只有两人能听见。
裴九思理牌的手纹丝未动。
他注视着对面正偷偷往他茶盏里加蜂蜜的浮生凉,少年天子的睫毛在灯下投出细碎的阴影,像蝴蝶轻颤的翅膀。
“这样就好。”
太傅接过浮生凉推来的茶盏,在对方期待的目光中饮下一口甜得发腻的茶。
“他很聪明,唯独在这件事上就让他愚笨着吧。”
尾音消散在清脆的碰牌声里。
江思妄突然从后面环住松亭雪的脖子。
“师尊你们偷偷说什么呢?”
红衣少年警惕地瞪着裴九思。
“不许教坏我师尊。”
“江思妄!”
松亭雪去掰他手臂:“成何体统!”
浮生凉趁机把最后一块桂花糕塞进裴九思手里,眼睛亮晶晶的。
“太傅快吃,铃台枝刚才想抢最后一块,朕特地给你留的。”
铃台枝气得去揪赫连铮的头发。
“你看他们!一个两个的......”
赫连铮敏捷地躲开她的魔爪,笑着摇头。
“别扯我,有本事去扯太傅的袖子。”
夜渐深,檐角风铃叮咚。
裴九思在牌局间隙望向窗外。
浮生凉忽然凑过来,带着淡淡的冷梅香。
“太傅看什么呢?该你出牌了。”
裴九思收回目光,将手中最后一张牌推倒。
“清一色,胡了。”
“太傅好厉害!”
浮生凉眼睛倏地亮起来,整个人软绵绵地往裴九思肩头靠。
“朕就知道......太傅最厉害了......”
他脸颊泛着不自然的潮红,说话时温热的气息带着甜腻的酒香。
裴九思眉头一皱,指尖触到小皇帝发烫的耳垂,当即转头扫视众人。
“陛下饮酒了?”
铃台枝正偷偷往赫连铮茶杯里倒酒,闻言手一抖。
“就、就一小杯梅花酿......”
“三杯!”
江思妄从松亭雪身后探出头,幸灾乐祸地比划。
“陛下说要比试谁能喝过谁——”
话音未落,裴九思己经扣住浮生凉的手腕起身。
“陛下酒量浅,诸位莫要再哄他饮酒。”
“朕没醉......”
浮生凉踉跄着被带起来,却反手攥住裴九思的衣袖。
烛火将他的睫毛染成金色,随着眨眼的动作在眼下投出细碎阴影。
“太傅再陪朕打一局嘛......”
裴九思呼吸一滞,忽然揽住小皇帝单薄的肩膀往怀里带。
“陛下若再不听话,臣就要罚抄《论语》了。”
浮生凉顿时一个激灵,却仍醉醺醺地往太傅颈窝里蹭。
“那太傅......抱朕回去抄......”
他迷迷糊糊举起三根手指。
“朕可以抄......抄三遍......”
裴九思喉结动了动,忽然将人打横抱起。
浮生凉轻呼一声,本能地环住他脖子,滚烫的脸颊贴在他冰凉的官服补子上。
“诸位自便。”
太傅大步流星往外走,绯红官袍扫过门槛时,怀里还传来小皇帝哼哼唧唧的声音。
“太傅身上......好凉快......”
铃台枝张着嘴看他们消失在回廊转角,突然揪住赫连铮的衣领猛晃。
“你看见没!太傅刚才耳朵红了!红得能滴血!”
江思妄往嘴里扔了颗花生米。
“师尊,我要是喝醉了......”
“自己爬回霜华榭。”
松亭雪面无表情地拍开他凑过来的脑袋。
夜风穿廊而过,裴九思抱着怀中温软的身躯,听着他小猫似的呢喃。
浮生凉忽然仰起脸,的唇瓣擦过他下颌。
“太傅......”
“嗯?”
“朕最喜欢......太傅了......”
裴九思脚步猛地顿住。
檐角铜铃叮咚,他低头看时,小皇帝己经阖眼睡去,唯有攥着他衣襟的手指还紧紧勾着,像抓住浮木的孩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