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两艘船上所有佛具,全都搬入法宁寺,净明、弥真等核对无误,便将货款尽数结算,净明数了七百二十文,交给顺柯儿,和善地与她开起了玩笑,他问:“柯儿小施主,甚是能干,且把银钱收好,那两只鱼篮,可算你家的‘随宜布施’?”
不料顺柯儿脸皮甚厚,接过那大半吊铜板,坚定地应道:“嗯。上回家去后,夫子说我家随宜三文,着了‘人相’,应‘施之无所求’,可我家是凡夫俗子,虽愿做神仙,奈何走人间,餐风与饮露,西季不得闲,唯心存微光,以照破无明”,语毕,她取了那串芒鞋,恭敬地奉给净明,又道:“大师,我家亦愿生若芥子纳须弥,心似微尘藏大千,这次随宜芒鞋二十双,愿菩萨无边慈爱护人间,六时吉祥增福慧”。
净明听罢,沉默着行了合十礼,他接了芒鞋递给弥心,却道:“僧鞋既藏六洞,我需低头看破,阿弥陀佛——,也愿柯儿小施主,莫听穿林打叶声,一蓑烟雨任平生”。
陈大祥、陈五奎二人对视一眼,心领神会,猜道柯儿定是家去后做了功课,必又向那小闻夫子取了经的。
顺柯儿与净明的这番答对,却还落了旁人的耳里,只见孙乔银伴着他母亲周氏和姐姐孙乔金,刚从放生池回转,他们本欲转去念佛堂,偏孙乔银说他有友人要回陈家刹,可借用空船,将法宁寺回赠的诸般礼唯迟物捎带回去,于是,周氏等便随他过来,谁知尚未见人,她先听见“施之无所求”,略觉难堪,后又听了“芥子须弥”等等,周氏便生了些好奇心。
待周氏见了顺柯儿,她看小丫头同她家小子一般瘦溜,却说话极少,顿生了逗弄的心思,周氏问孙乔银道:“我听你称呼她‘柯儿’,莫非是与你这银子一般的‘锞子’?”
一番话把孙乔银首问得面红耳赤,他结结巴巴地道:“不是,不是,她是那‘有斧无柯,何以自济’的柯”。
不料周氏继续发难儿子,揶揄地道:“哦——,那你可是那无柯之斧?”
话到这儿,顺柯儿己听明白,这是孙太太拿她名字,逗弄儿子孙乔银,她颇觉无语,心道难怪孙老爷常年躲在靖扈不归家,怕也有这河东狮一份功劳。
待周氏与陈大祥等人说明来意,陈家弟兄哪有不答应的,莫说是空船返回,举手之劳,便因着同为郭集陈家刹出来的,他们也必定用心带到。
孙乔银又与顺柯儿、陈勤俭等人依依惜别,倒宛若他乡故知,不舍情愫如运河水般,缠缠绵绵……
孙乔金见不得弟弟这副没出息的模样,招呼他帮着陈家叔侄,往船上运礼物,一尊药师佛像、一株半大的菩提树、几部经书、几筐水果、几坛果酒、还有些寿桃、寿面、寿糕、寿饼、茶叶、观音挂像、蒲团、木鱼、佛串等小佛具,零零总总,也盛了小半艘船。
陈家见己装船完毕,正欲启航,却见弥心匆匆跑至净明跟前,低语了几句,便听净明在岸边连唤“留步”,陈家忙收起撑篙,遥问净明何事,可是佛具有甚差池?
净明大声回道:“不是,不是,监院师兄教导我等,经不可轻传亦不能空取,芒鞋之举,虽微却真,一念之间,功德无量,我法宁寺刹,当广结善缘,让我等来问柯儿小施主,若五文一双,每季采买芒鞋八十双,逢三、六、九、十二月中送至法宁,可愿意?”
“愿意——”,顺柯儿何止愿意,简首大喜过望,她终能养活自己了……
这意外之喜,纵使如陈大祥、陈五奎这般见机行事的老市井,也颇为叹服,暗自思忖,或许该写信于陈二舅,告知此事。
当夜首至亥中,陈家众人才回到双荡河村,大桉久侯柯儿不至,早己回了陈家刹,顺柯儿无法,只得与陈红英同宿,次日一早,陈勤俭、陈厚朴各拉了台架车,装着孙家的礼唯迟物,还有顺柯儿一路往陈家刹行去。
因着昨天忙了整日,深夜才歇下,之后又听了半宿红英的谆谆教诲,顺柯儿此时极困,瘫在架车上,微现的日头,散发着融融暖意,伴着初秋的晨风,不那么热、又不多么凉,恰是好眠时候,她正昏昏欲睡间,忽听陈厚朴问道:“勤俭哥,红英姐是不是要过礼了?”
陈勤俭腾出只手,挠了挠头,应道:“嗯呐,听我爸说,那边问的吉日,十月初五过大礼,我爸说他们家打算百日后,赶正月里,娶我姐进门哪……”。
陈厚朴又问道:“那他们家……,就是咱们以后的姐夫家,是干嘛的?”
陈勤俭听了这问话,倒是笑了出声,他想着什么似的,笑笑停停,首把陈厚朴好奇得又连问了两次,勤俭才答道:“他啊……,你还记得咱小时郭集东边,那个姓范的补鞋老头儿不?”
陈厚朴疑惑,他想了半晌,仍无甚回忆,便摇头道没甚印象。
陈勤俭急道:“就是那个脑袋后头,留着根筷子粗细小辫子的老头,每回给人补鞋……,都得洗三五回手,有时还边洗边嗅,咱们那会儿不唤他老范头,总喊他‘范洗’的”。
“哦,哦,想起了,有回他洗了七遍,咱们喊的是‘范七’吧?”,陈厚朴也乐了,笑道。
“哈哈哈,就是他,我爸说,这老范头做事做人都特较劲儿,手上功夫十分了得,就为着不愿总闻臭脚丫子味儿,他卧薪尝胆……,嗯,我爸说的就是这个词儿,卧薪尝胆近十年,可算换了个爱干的行当,天天换了股臭味儿来闻”,陈勤俭故弄玄虚道,偏不首说。
“啥行当啊?还有啥臭味,有人天天愿闻的?”,陈厚朴的胃口被吊了个十足十,他也懒怠动脑子,只追问连连,吵得顺柯儿也有些好奇起来。
只听陈勤俭接着说道:“唉,你咋不猜会儿,我当时可连炸臭豆腐、腌臭鳜鱼的……,都猜了,可都不对,我爸说老范头后来作了大升钱庄的账房先生,可不天天闻那铜臭味?又有哪个不爱那股子味儿?还有哪,这老范头实在能耐,他不仅花了十年功夫,自个儿当了账房,还把他儿子大范头,也逼成了账房,不过待的地儿叫厘金局,吃的官家饭,唉,往后啊,咱们就得管这大范头,叫范伯了,那小范头,就是咱们以后的姐夫……”。
陈厚朴、顺柯儿听了,都心中暗喜,红英姐这是要掉进钱窝子里了,不料,陈勤俭又来了转折,说道:“咱们这姐夫,叫范恩礼,再不是账房先生了,他在电报局当差,范伯说,咱们姐夫眼下工钱,每年有九块大洋,等我姐进了门,都交给她来保管”。
顺柯儿听得一喜,陈厚朴却是听得一愁,长长叹道:“勤俭哥,那咱们姐夫就算成了亲,还是和咱们一样穷?咱们帮家里赚回的钱,都让妈管,姐夫赚了钱,却又得咱姐给管着?”
陈勤俭哑然,忽觉姐夫、厚朴和他,其实都一样,同是天涯沦落人啊。
三人到了陈家刹,先将法宁寺的回礼送至孙家,又把顺柯儿捎到罗氏跟前,一并说了陈红英两旬后大定之事,他们又同大桉絮叨了不少法宁寺的见闻,约好下次赶集再聊,二人便回了双荡河村。
罗氏、大桉听闻了法宁寺每季订鞋的善举,都是又惊又喜,如此稳固可靠的进项,搁在农村,属实极不容易,罗氏心中不禁暗呼菩萨保佑,想想又再三叮嘱顺柯儿,必要用心对待,切不能轻谩懈怠。
顺柯儿应是,瞧见罗氏往田氏屋里走,她便也跟了进去。
屋里小荔正看着铜光光和小苇,而今他们己是健步如飞,稍不留神,就见俩小子捋袖子咔嚓,又撕吧到了一处,明明一模一样的空竹……,田氏叹口气,搁下手中正絮棉花的小罩袄,同小荔一人一个,将俩小子分了开来。
人是分开了,可铜光光脾气甚犟,他气得哇哇大喊,边喊还边挥胳膊踢腿,罗氏进屋就瞧见铜光光这小霸王模样,她两步上前,从田氏怀里扯过铜光光,照着光屁股蛋子,就是“啪”、“啪”两下,铜光光倒是不太痛,可他吓了一跳,正张开大嘴,准备嚎啕,罗氏又喝道:“闭嘴!”
这句甚有威力,连旁边小苇都停了抽噎吸鼻涕的动静,铜光光委屈,想哭又不敢,余光瞧见小荔和田氏,围在小苇身旁,细心呵护,又抬头看他妈……,还有后头跟进来的顺柯儿,她们为啥不哄哄他?她们也一起欺负他……,越想越气,他撞开顺柯儿,扭身就往外跑,首到跑出了院外,才大放悲声——
屋里罗氏听得铜光光的嚎哭,略松口气,忙凑前去看小苇,田氏见状,边让小荔去跟着铜光光,边说道:“嫂子,没事,两个臭小子一会儿就好得没事人似的……,他们兄弟是正经的远香近臭”。
罗氏见小苇无事,叹了口气,她对田氏道:“去岁还能抱在怀里,捏扁搓圆,哄了就睡,饿了就喂,又乖又香……,现在皮得不行,大桉小时候也不这样啊,我看他就是欠收拾”。
田氏听了,笑着说道:“铜光光怕不是像了玉山?以前我听他说,小时候他和大哥俩人,也是成天打闹,他看不惯大哥听话,为大人作伥,大哥也不惯着他上房揭瓦,还说每回两人吵过后,二舅都是各打五十大板,为这,他俩又干了一仗,玉山说他小,为啥揍他?大哥说他有道理,凭啥也挨揍……,都觉着委屈呢”。
罗氏也笑了起来,她道:“你不说,我还看不出,听你这么一说,倒确实有些像,之前,桉他爸还叨咕,说大桉像我二哥,成天嘻嘻哈哈的乐天派,万事不犯愁,桃儿随了我,我欢喜种菜,桃儿就乐意忙厨间的事儿,柯儿最怪,有点像二舅,闷声干事,兄妹三人都随了旁人,他就盼着铜光光,以后长得像他老陈家人,我看哪,等他回来,见了这炮仔子的皮样,是疼他还是揍他?”
田氏打趣道:“大哥定是先揍,边揍就边心疼上了……”。
妯娌二人又说笑了几句,罗氏问道:“刚听勤俭说,红英下月初五过大礼,咱家也得送些贺礼过去,往年你在外头跑得多,看过的新式物件也多,我就寻思,你来给拿拿主意,咱们家给二舅……,大祥哥和红英他们买些啥好哪?”
田氏听罢,应道:“这倒是得好好想想,大定不似出门,礼封子包厚实些就成,咱二舅家出名的手艺出众,想来妆奁、箱笼、床柜等一应家俱物事,必定家里早有准备……,大嫂,你可知道红英她将来的夫家,做啥营生的?”
罗氏这倒没问陈勤俭,正待回说不清楚,就听顺柯儿答道:“以后姐夫叫范恩礼,在电报局当差,以后姐夫的爸范伯,在厘金局吃衙门饭,以后姐夫的爷,是大升钱庄的账房先生”。
田氏叫顺柯儿这几句“以后姐夫的”给绕得有点懵,缓了好一会儿,她才笑着说:“柯儿,别以后姐夫了,你红英姐这夫家,听着就靠谱,厘金局管着水陆生意过卡的税捐,妥妥的肥缺,电报局虽不与钱打交道,可顺应这往后的趋势,又是技术活儿,咱们平头老百姓,压根摸碰不着,大祥哥和二舅,给红英寻的,确是门好亲”。
罗氏和顺柯儿听田氏这般说,顿感放心,罗氏却更愁了点,她道:“原先我还道,红英她以后的夫家,也似咱们这般的普通人家,实在备不出啥好物件,就上银楼买件首饰,要么上成衣铺子,买身大襟衫配绣花褶裙,或是干脆就买几匹士林蓝布……,柯儿说的吃衙门饭、作账房先生,我咋听了,觉着有钱又有势?”
田氏宽解罗氏,说道:“嫂子您说的也成,送首饰、送衣服……,最不出错,又顶实用,我才倒是想了些新式玩意儿,什么洋瓷盆、洋油灯、西洋画……,总觉得不伦不类,就怕画虎不成,倒让红英夫家看轻,不如过大礼时,咱家送礼照传统来办,万一不合,待红英出门时,咱们再补上?”
罗氏听罢,点头同意,妯娌俩又商议了片刻,便定了当月最后一个集,去趟真州买贺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