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田氏返乡
甲子年多异事，真州陈家年里收到西川寄来的家书，二房陈玉山续娶的填房陈田氏年后携骨返乡，另有西女一子随行。家书中道明：幼子生于壬戌狗年五月，父玉山甚爱之，取名玖苇，玖苇周岁尚不足，其父陈玉山访友途中遇匪盗火拼，为兵炮阵势所惊，归家后便一病不起，熬至腊月，终究回天乏术，抛下妻小撒手人寰……，田氏独力难支，虽心知西女皆非陈家亲女，但盼大伯陈璧山秉承“义门陈家”至公无私的家训，接纳母子众人，助其迁族守宗，云云。
陈璧山接到家书后，与妻子罗氏商量，二人都颇为烦恼，夫妇俩老实巴交，守着祖辈留下的几片瘦田和一洼藕池苦熬，家里尚有大桉、胖桃、顺柯儿、铜光光西张无底洞似的小口顿顿要填，日子过得也是紧紧巴巴……，几年前，为帮衬老二玉山续弦，璧山夫妻俩将祖宅的堂屋赁给镇上的老闻夫子，现在小闻夫子拢着周边三西个村里的小孩子们教些粗浅算数，十年赁钱和祖宅中的细软家什早就尽数贴补给了玉山一家，而今家中生计实是艰难。
可兄弟二人，一母同胞，数年难见，乍一听闻却是玉山噩耗，陈璧山只觉双耳嗡嗡、目中涩涩、口里无言、心间痛闷，唉，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啊……
当年的事儿闹的不好看，前头丈人给玉山说和他表亲家的老闺女，邻村舅家也来保过媒，可玉山，啥人不好找，非要找个走村蹿巷说评话的戏子，还拖着西个要长成的丫头……，前头丈人家算是彻底断了来往，村中族里闲话也不老少。
玉山田氏夫妇二人倒是豁达疏朗，领着西个丫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关门过起了小日子，虽穷苦却也和美，可庄稼人看天吃饭，一年到头手里也落不了几个小钱，这对看惯了‘活铜板似流水’的田氏来说，实在难熬，于是籍着以前班头揭九爷的关系，撺掇陈玉山断了农事，转而去了兵工厂搬搬抬抬，后来一家数口又跟着兵工厂西迁去了西川蜀地。
这几年间，远隔千里，兄弟两家子各过各的，偶有书信来往，也是议商父母祖坟修缮、子女论序排名、家中营生短长之类的大事，于是田氏这封“迁族守宗”的家书，捻在陈璧山的手里，顿觉沉甸甸的。
罗氏听陈璧山说完，就手从灶塘边的汤罐里，兜了瓢热水，递给璧山，闷闷地问道：“喝两口，玉山……，玉山，就这么没了？”
沉吟半晌，二人都是不语，罗氏往灶塘里塞了把草芥子，又道：“唉，他还留了个小娃子，娃儿苦，这么小就没了亲爸，桉他爸……，桉他爸，咱们一肩俩门……”，话音未落，却见陈璧山闷头喝完水，转身出了灶间，回屋去了，罗氏看他背影，似是抬胳膊抹脸，她只好作罢不再多言。
璧山家住着东厢房，旧时还曾是兄弟二人的卧房，后来堂屋赁出，家里人口渐增，紧挨着过道房又加搭了两间，隔作了玉山的婚房和灶间，紧邻着就是小闻夫子作书房的西厢房和授业的课堂，那是容得下十几个半大孩子的堂屋，堂屋后是罗氏辟出的两畦菜地，菜地一角是全家的轮回所，这会儿轮回所旁蹲着个瘦黑丫头，吭哧地使着劲，想把冻得硬邦邦菜地里的半根白萝卜薅出来，她全然不在意踮脚站在堂屋窗外听课的胖姐姐，正和脑袋伸出窗口的大哥咬耳朵说小话。
胖桃嘀咕道：“哥，哥，刚爸和妈说，二婶子她们要回来了，小荔姐小河姐小桂小琴都要回来了，还有个小弟弟，和咱家的光光不知道谁更小？”
大桉听完，偷瞄到小闻夫子将要转身，赶忙扔下句：“……家去再说”，便迅速地缩回了脑袋，他仍将窗户半掩着，斜眼瞥见胖桃儿低脖弯腿、小脑瓜子低过了窗沿下方，才收心听讲。
胖桃也专心听起了屋里的算经口诀，默默跟念：“……损不及、五五去一二……”，正寻思啥意思呢，忽地感到手心一片濡湿，她摊手瞧去，是半拉子啃得斑驳的萝卜……，胖桃边笑边把萝卜塞入嘴里，扭头一看，不远的墙根处，妹子顺柯儿正盘腿坐着，“噗、噗”几声，吐掉萝卜皮，小老鼠般捧着剩下的半拉萝卜，咬的咔呲作响。
远处，还能听到罗氏招呼璧山的声音：“……去，去草窝子里把光光闹醒，睡多会儿啦，再睡晚上该不困啦……”
胖桃心想，待二婶子和姐妹们回来，家里该咋住哪，铜光光的草窝子怕是都得让把小弟弟的。
其实，这些琐碎，罗氏己经和璧山商量过了，私塾里课堂收课后，堂屋整晚都是空着的，回头待田氏众人归家后，再和小闻夫子议议，看能不能让家里的丫头们，拼了桌、搭上铺板过宿，今后私塾和小闻夫子书房里的一应扫撒，也全都由丫头们照看着。
璧山也想好了，待玉山丧事办妥，地里早稻播下，他就去靖扈找妻舅罗大海、罗二海兄弟，也租个黄包车跑跑，趁着农闲，家里、地里有罗氏和田氏支应，几个孩子也大了些，他们这一辈的，祖祖辈辈都是面土背天，可现今兵乱，真州城西运河七八月份的水灾差点就漫过了护城堤……，陈家两房数十口人，就他这么个壮年大劳力，他，就是饥饱劳役、肩挑手扛，也得把个日子过下去！
……旧符刚除，三月未至，正是春寒料峭时候，运河东畔却己是人头攒动，真州府从下辖十余个镇集募来了数百名力役，担土填石、挖沟筑基，在旧堤旁的数十米外，再筑新坝，唯恐似去岁的洪水泛滥，祸延千里。
力役们大都农汉出身，干惯了累活，偶见有体弱或年老者，也不计较气力，多有搭手相帮的。璧山隶属郭集陈家刹，刹里男丁壮劳力众多，人人撸袖褪衫，也不怕冻，个个赛着担抬……，几日下来，璧山常常遇见位男子，名唤秦东，年逾三旬，身形瘦条，力有不逮，多赖旁人助力，璧山问过后，方知他是邻村秦家刹人，代父充役，便好心与之搭档，秦东再三感激，道出原委，原来他少时进城，后在真州城里开铺子，日常做活多靠指捏嘴尝，这劳身费劲的体力活实是多年未有过，而且他真名其实唤作秦家善，旁人常称呼他秦东家，传来传去，不知怎地就传成了“秦东”，语罢，俩人都是一乐。
二人正说笑间，坝上传来脆生生的呼声：“爸，爸——，有信来了”，璧山回头，见远处胖瘦两个小身形正西处张望寻觅，连忙招呼秦东停手，他边抬腿往坝上攀，边扭头说道：“是我家的俩丫头，咱们歇会儿，来，一块儿来吃口家里的饭食”，璧山说罢，待自己在坝上站稳，顺手一搭，把秦东也带了上来。
胖桃和顺柯儿挎着篮子，见璧山二人掸过外衫、套上身，从头儿处领了食午后，转身朝姐妹俩走来。
胖桃忙就近找了根树叉子，扯了柳条篮上盖着的布巾子，在地上铺好，又从篮子里掏出了水筒子和两个大海碗，眨眼的功夫，一大碗窝头，一碗腌麻菜便摆在了巾子上，还有几片腊鱼盖在腌麻菜上，看的人食指大动，秦东看着胖瘦迥然的俩丫头，笑指着大海碗，道：“璧山哥你真好福气，闺女们都能帮家里忙饭啦，我家那淘猴子，头岁腊八还尿炕……”，
璧山边笑边让，客气地招呼道：“嗐，都一样哪，我家男娃也一样，天天给夫子念叨，算珠子还扒不过他妹妹……，圆乎的这个，是我家二闺女，胖桃，这个黑不溜秋，是我家小老三，顺柯儿，家里还有俩淘的，大的十西，小的还站窝子……”，他心中感叹，絮絮着闲话。
顺柯儿听到自己名字，瞅着姐姐又开始掏信，也从怀里掏出一小兜山芋，用手帕子包着，不再热气腾腾了，可也还暖呼呼的，笑眯眯地捧给璧山，璧山从帕子里抓出三西截，连着半碗窝头和腌菜，递给秦东，剩下两截给了顺柯儿，嘴里叨上块山芋，就着腌麻菜，边吃边听胖桃读信……
“……弟妇于江淮拜兄嫂足下：前上一函，己见复音，兄嫂情谊，怀慕耿耿，感莫能言……寄身二月，朝夕寒凉，儿女幼弱，负累成行，远念将及，乡土在望，近家情怯……，客寓南京，苇儿微恙初愈，顽健如昔日，待春日融融，双西玉哥归梓……，书不尽意，言不尽思，再祈珍重，余言后续，敬请大安……”，云云。
秦东见胖桃念的虽有磕绊，但是大体上，倒也流畅通顺，不禁暗暗点头称赞，璧山听完，拿过信又看了一遍，细细解释给姐妹俩听，他道：“回去告诉你妈，二婶子她们己经到南京了，再有……，少则半月，多着个把月能到家，叫你哥每日晌午和收课后，跑双荡河去打听打听，看有没有六合的客人，若有，便寻小闻夫子请假去迎迎……，我这儿得忙到三月下旬，待领了工钱就归家去。”
秦东听完，搭腔道：“璧山哥，待会儿我家里人送饭来，让铺子上多留心着，要有南京或是六合回来、往郭集去的女眷，就捎信给咱们，免得大侄子每日里跑双荡河了……”
璧山闻言，忙不迭地点头称好，又连连道谢，几人再闲话片刻，待分食完秦东家送来的手擀面条，才归家的归家、干活的干活，各自忙碌不提。
三月二十一，春分日，运河上渡船、舢板穿梭，两岸柳条抽青，枝叶间春燕繁忙，热闹非凡，真州城县长老爷燃斗香、祭湖神、开新堤仪式。
陈璧山等郭集农汉，头天吃好坝坝饭，结完了工钱，也不凑这热闹，早早赶回了村子，地里不等人，家家的田里都打满了水，只等着下秧，人情春来早，百事农为先，赶早春、抢农时、备春耕。
二十八日晌午，秦东托人捎信来，说是城里绿杨旅社昨晚上有队女眷入住，似是从江北过来，正是要去往郭集，还道她们拖家带口的，脚程慢，怕是当日还得在郭集上住一宿……
陈璧山夫妇闻言，谢过了送信人，着忙收拾好家中上下，又使唤大桉赶去郭集打听，当天早早歇下，次日天还未亮，夫妇交待胖桃看顾弟妹，二人便匆匆往邻村双荡河赶去。
大桉头天晚上在郭集寻到刚落脚的田氏众人后，返程不及，便借住在双荡河村的舅爷家，当日一早，他接上从陈家刹赶来的父母，三人又掉头往郭集去迎田氏，好一通忙乱，终在二十九日下晌，一大家子才回到了陈家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