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昭的指尖在信纸上轻轻蹭过,云纹封蜡的凸痕硌得指腹发疼。
视觉上那封信纸泛黄,墨迹略显黯淡,仿佛连时间都对它避让三分;听觉里只有屋内闹钟单调的“咔嗒”声,触觉却异常清晰,指尖与纸面摩擦时像是隔着一层冰。
月光从破窗斜切进来,在“逐出师门”西个字上割出一道银边,像把钝刀在心头慢慢磨。
冷白的光线映得他眼底一片清寒,也照亮了他眉宇间那道深不见底的皱痕。
他想起十二岁那年雪夜,老阁主裹着灰布棉袍蹲在山门前,用冻得通红的手捧起他发僵的小脸:“小昭,医术无门,但心有归处。”那时老阁主的掌心暖得像团火,现在信纸上的墨迹却凉得渗骨——新阁主是老阁主最器重的大弟子,怎么会连“夜枭之术本就该流传”这点都想不通?
记忆中老阁主手掌的温度,此刻竟成了心头的一根刺,扎得他胸口隐隐作痛。
床头的闹钟“咔嗒”跳了一格,五点十七分。
林昭把信折成西折,塞进贴胸的口袋,那里还揣着半块茯苓饼,碎渣蹭得皮肤发痒。
他低头扣上外套纽扣,动作轻而熟稔,仿佛这些年来一首都在重复这样的清晨。
他摸黑套上外卖服,刚扣第二颗纽扣,敲门声就响了。
“早。”苏棠抱着保温袋站在门口,发梢沾着晨露,鼻尖有点红,“买了你爱吃的虾肉烧卖,温着的。”她的目光扫过他泛白的领口——那是洗了二十次以上的痕迹,又迅速落回他眼底,“我今天没课。”
林昭接过保温袋,烧卖的热气透过薄纸钻出来,混着苏棠身上若有若无的茉莉香。
香气微甜,却又带着一丝药草气息,像是她刚刚走过中药铺才来的。
他扯了扯嘴角:“去城南药材市场,路远。”
“我开车。”苏棠转身往楼梯口走,马尾辫在晨光里晃了晃,“你昨天翻《夜枭手札》到凌晨三点,我听见翻页声了。”
药店的木门“吱呀”一声开时,林昭闻到了熟悉的药香——陈皮的甘,半夏的辛,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空气中弥漫着岁月沉淀下的苦涩,仿佛每一缕气息都在诉说着过往的秘密。
柜台后白胡子老板正用铜秤称三七,抬头看见林昭,手一抖,秤砣“当啷”掉在红木案上。
金属撞击木板的声音格外刺耳,仿佛某种警告。
“小友。”老板擦了擦老花镜,目光落在林昭递来的药方上,指节突然攥紧了秤杆,“这味血灵芝……”他压低声音,“是给活人用,还是给死人?”
“查真相。”林昭把药方往他跟前推了推,语气平静却坚定,“当年青囊阁销毁《夜枭手札》前,老阁主抄了半本给我。手札里说,血灵芝是解开‘寒蝉蛊’的引子。”他顿了顿,“我师父的死因,和这蛊有关。”
老板的喉结动了动。
林昭看见他袖口里露出半截青囊阁弟子的暗纹——靛蓝丝线绣的药葫芦,和自己当年的一模一样。
指尖不自觉地了一下袖口,仿佛那抹靛蓝仍在心中燃烧。
“跟我来。”老板掀开柜台后的布帘,从最里面的樟木柜里捧出个锦盒,“老阁主临终前托人带话,说若有个拿《夜枭手札》的小子来,就把这株五十年的血灵芝给他。”他盯着林昭的眼睛,“但你要记住,寒蝉蛊能解因果,也能噬人心。”
回出租屋的路上,苏棠把车停在巷口。
她望着林昭怀里的锦盒,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安全带:“赵家的人昨天去了苏氏制药二厂,说是要谈并购。”她咬了咬唇,“他们查我父亲的账查了三个月,可能……”
“可能查到我帮你改的那几笔数据。”林昭替她说完,低头打开锦盒。
血灵芝暗红如凝血,在晨光里泛着幽光,如同一颗沉睡的心脏。
“但他们查不出是我改的,因为我用了师父教的‘错账术’——每个数字都藏着《伤寒论》的药方。”他抬头时,镜片后的眼睛亮得惊人,“就算查到,也该他们怕。”
深夜十一点,出租屋的灯泡忽明忽暗。
光影摇曳间,林昭的影子在墙上拉长、扭曲,仿佛某种未知的力量正在逼近。
林昭把血灵芝放进石臼,木杵落下的瞬间,苏棠的手机在茶几上震动起来。
她扫了眼屏幕,脸色微变:“赵家长子赵明远约我明晚吃饭,地点在丽晶酒店顶楼。”
“去。”林昭的木杵停在半空,“带这支银针。”他从袖中取出根细如发丝的针,指尖轻轻针身,仿佛在感受它的锋利,“针尾刻着‘青囊’,要是他动手,扎他肩井穴——能让他疼得在地上打滚,还查不出伤因。”
敲门声就在这时响起。
林昭的木杵“咚”地砸在石臼边缘,碎灵芝溅在桌布上,像滴未干的血。
他对苏棠使了个眼色,后者默契地闪进卫生间。
“七哥。”林昭打开门,小七缩着脖子挤进来,手里攥着个皱巴巴的牛皮信封,“青囊阁的人来了。”他压低声音,“是周知礼,杏林西使里的‘毒圣’。我在码头看见他了,带着三箱西域药材——其中一箱装的是‘见血封喉’的苗疆蛊虫。”
林昭的手指捏得发白。
周知礼是他师兄,十年前两人还在青囊阁后山种药时,师兄总把最大的何首乌塞给他。
可现在——他摸出怀里的信,云纹封蜡在台灯下泛着暗红,“他要的是我的命。”
“那你……”
“我明天去废弃医院。”林昭打断他,“那里是当年老阁主教我认药的地方,有他埋下的‘药阵’。”他转身从书架顶层抽出本《本草纲目》,里面掉出张泛黄的地图,“小七,帮我查赵家这三个月的资金流向,尤其是和暗网的交易。”
小七走后,苏棠从卫生间出来。
她望着林昭整理药箱的背影,轻声问:“你要去废弃医院?”
“嗯。”林昭把最后几味药塞进箱子,“那里有老阁主留下的线索,关于寒蝉蛊的解法。”他转头对她笑了笑,“等我回来,我们去喂流浪猫——你上次说那只三花生了小猫。”
苏棠没说话,只是帮他理了理衣领。
月光透过窗户落在她发梢,像撒了把碎银。
林昭提起药箱走向门口时,听见她轻声说:“我等你。”
废弃医院的铁门“吱呀”一声开了。
林昭踩着满地碎玻璃往里走,二楼诊室的窗户敞着,月光像水一样漫进来,在积灰的桌上铺了层银。
他把药箱放在当年老阁主坐过的檀木椅上,指尖拂过椅背上的刻痕——那是十二岁的他偷偷刻的“昭”字,如今己被岁月磨得光滑。
风从破窗灌进来,吹得桌上的病历纸哗哗作响,像是谁在低声诵读一段尘封的往事。
林昭坐下,望着窗外的月亮,忽然想起老阁主常说的话:“医道如月,照见人心。”
今晚的月亮很圆,圆得像面镜子。
他摸出怀里的信,在月光下又看了一遍。
然后,他把信轻轻放在“昭”字刻痕旁,起身走向楼梯口。
有些事,该清了;有些月,才刚刚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