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入书架
城市午后的阳光被摩天楼群切割得支离破碎，吝啬地撒在洛由一的办公桌上，勉强照亮了键盘几个特定的键帽——WASD，外加空格和CTRL。此刻，洛由一那张得天独厚、足以让海报模特自惭形秽的脸上，写满了全神贯注的仪式感。他微抿着唇，修长白皙的指尖捏着一片饱蘸消毒液的独立包装湿巾，正以一种比考古学家清理刚出土的千年陶片还要精细万倍的动作，小心翼翼地擦拭着防尘机械键盘的每一个沟壑缝隙。
空气里弥漫着他那独特配方的消毒水气味——淡淡的柠檬香后面，是医用酒精和异丙醇构成的坚实后盾，形成一片令人安心的、带着微微冷冽气息的洁净结界。
咔哒，一声轻响。事务所半旧不新的门被推开。
“小洛啊！”一个中气十足、带着点市井烟火气的声音随着门开的缝隙一起挤了进来。是房东唐叔。他手里还半推半拉地拖着一个穿着陈旧却整洁蓝色工装外套的老者。老者约莫七十岁，头发花白，脸上沟壑纵横，此刻紧紧皱着眉头，浑浊的眼睛里盛满了焦虑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惶恐？唐果果没跟着进来，八成还在楼下小店跟冰柜较劲。
洛由一擦拭的动作甚至没有停顿哪怕一秒。他眼帘都没抬，只是捏着湿巾的两根手指非常微妙地顿了顿，指尖悬停在某个键帽上方零点几毫米，确保没有一丝多余的液体渗入轴体缝隙。这种被打断专注工作的轻微不悦如同水波，在他那张过分平静完美的脸庞上掠过，却没有激起明显涟漪。
“唐叔，请告知访客使用一次性鞋套，并在门口的臭氧除菌毯上站立不少于三十秒。”洛由一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电子播报员般的平稳韵律，听不出情绪，“室内新风系统监测显示前一位访客离开后，PM2.5数值回升了1.7个单位。”他微微侧头，目光精准地扫过门框侧面那个小小的液晶屏空气质量监控器，红色的“18”微微闪烁。
被称作老刘的老人闻言，本就布满愁容的脸上更加局促不安，布满老茧的手指下意识地搓着洗得发白的衣角。他看了看自己脚上那双显然刷过但仍旧带着岁月痕迹的旧布鞋，又看看门口那块闪烁着幽蓝色微光、一看就很高科技的地垫，脚步钉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哎哟喂我的洛大侦探！”唐叔一拍大腿，脸上堆着无奈的笑，顺手从门边墙上的盒子麻利地抽出两双蓝色无纺布鞋套，自己麻利地套上一双，又把另一双塞进还在犹豫的老刘手里，“规矩咱懂！懂！老刘，快套上！咱家小洛就这点讲究！职业病！职业病！理解万岁哈！”
唐叔打着哈哈，动作利索地半推着老刘在门口那蓝光毯子上象征性地蹭了蹭脚，算是满足了三秒钟的最低标准，然后就急切地往里走。“臭氧味儿大，少站会儿意思意思得了！正事儿要紧！”他一边说，一边反客为主地把老刘按到洛由一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坐下。
洛由一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目光在老刘坐下时与椅面接触的裤料和空气中理论上增加的悬浮微粒之间飞快地扫过一个来回。他的指尖动了动，似乎想再抽出一张湿巾，但最终还是克制住了，只是把刚才擦拭键盘的那张用过的湿巾，以一种处理高危废物的姿态，轻轻丢进了桌下自带盖子的感压分类垃圾桶。“噗”一声轻响，盖子合拢。
唐叔根本不在意这些细节，他搓着手，胖乎乎的脸上堆满了和稀泥式的热情：“小洛啊，好事儿！绝对是送上门的好事儿！这位是刘伯，咱们楼后面老筒子楼的老住户了！刘伯昨晚遇上怪事了！值钱的宝贝丢了！咱们这片儿，谁不知道你洛大侦探的神威？给瞧瞧！保证手到擒来！价格好商量！”
唐叔说得唾沫横飞，洛由一的目光却终于投向了刘伯。刘伯接触到洛由一那过分澄澈、带着审慎打量的眼神，仿佛抓住救命稻草，也或许是那目光里的平静让他感到了一丝安定，他颤抖着手，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一个用好几层旧报纸包裹的小包，一层层剥开，动作缓慢而郑重，仿佛里面裹着什么稀世珍宝。
报纸褪去，露出的却不是想象中沉甸甸的金银，而是几张皱巴巴、带着明显油污指印的彩色打印照片。
“洛…洛先生……”刘伯的声音沙哑干涩，带着老人特有的缓慢和浓重的地方口音，“您…您看…看这个…太邪门了…不是人干的…”他把照片推到桌面上，手指点在照片上某个位置时，指尖都在轻微颤抖。
洛由一的目光没有首接落在那几张皱巴巴的照片上，而是先投向了刘伯那只布满油污和黑色裂纹印记的指甲。他的身体极其轻微地向后靠了靠，避开了空气可能被污染的路径，眼神里迅速掠过一丝本能的嫌恶。他这才垂眼，视线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落向桌面的照片。
照片显然是手机拍摄，对着老旧水泥地面的局部取景，像素并不高。拍摄环境光线昏暗，像是深夜，只借助了角落某个感应灯的微弱光线。焦点锁定在靠近一个老式木头门槛前的水泥地上。
画面中心，是几个残缺不全、边缘模糊的鞋印。
鞋印的形态古怪而突兀。轮廓很浅，只有鞋掌部分和一点点后跟的模糊印痕显了出来，脚弓和大部分后跟几乎看不见。这些印痕的走向更是别扭得令人皱眉——并非正常行走形成的清晰迈向门内或门外的轨迹，而呈现出一种怪异的、歪歪扭扭的折返线条，一部分印痕叠压着另一部分，像是有人在那里踟蹰打转了很久，又像是因为某种原因，脚尖与脚跟的运动方向发生了一瞬间的错乱重组。
更刺目的，是印痕本身附着的一层厚厚的、暗沉的、明显反光的物质——油。大量的油！黑褐色的油污渗透了浅浅的鞋印轮廓，甚至有一部分像活物一样晕染出来，贪婪地浸润着地面那粗糙的水泥颗粒。某些颗粒在昏暗的光线下，还折射出点点微光。
洛由一的瞳孔在护目镜后明显地收缩了一下。他的呼吸似乎停滞了一瞬，胸口传来一阵微弱的反胃。即使隔着照片，那油腻污秽的视觉冲击力依旧极其强烈。他能想象出那片区域粘稠的触感、那种混合着机油与尘土污垢的复杂气味……如同无形的黏菌，似乎正从照片里蔓延出来。
他的指尖下意识地抬起来，悬在照片上方几厘米处，似乎想要隔空拂去那层油腻的污秽。食指的指尖，如同最敏锐的探测器尖峰，轻微地、神经质地晃动了几下，仿佛在空中勾勒着那些鞋印的诡异走向和油污渗透的轨迹。
“这纹理…”他低声喃喃，声音有点干涩，似乎在极度抗拒又无法抑制地分析着，“渗透程度…含油量…在水泥表层孔隙…停留时间应超过……”他沉浸在纯技术分析的壳子里，试图用逻辑对抗那强烈的生理不适，“这种反光…非自然附着…更像…更可能是携带物……”
洛由一的手指猛地向回一缩，如同被无形的油污灼伤！整个身体也向后绷紧，脊背死死抵住椅背。
“……非常规人体动力学路径，”他艰难地补充道，声音里带上了明显的抗拒，目光迅速从照片上移开，转向桌角那罐未开封的消毒喷雾，“无法排除生物或机械介入导致肢体姿态失控的假说……必须…现场取样分析……”
“吱呀——”一声更加尖锐的摩擦音刺穿空气，事务所那扇承载了太多开门暴击的木门被人用蛮力猛地推开！
一股裹挟着夏日午后街道燥热、小摊油烟混杂廉价香水、外加某种冰品糖精甜腻味道的气流猛地冲了进来！
一个充满活力的身影风风火火地闯入！是唐果果。
她单手抓着一支咬了一半、正缓缓融化往下滴着黏腻奶油的草莓味水果冰棍，另一只手不耐烦地抹着额头上并不存在的汗（纯粹是热得躁的）。火红的齐颈短发因为快速跑动而凌乱，脸颊因为热气泛着健康的红晕。她几步冲到桌边，看都没看旁边坐着的唐叔和老刘，首接把那支淌着水儿、冒着白气的冰棍“啪”一下戳在了洛由一干净的、刚刚擦完键盘的桌垫上！浓稠的糖液顺着棍子底部迅速沁湿了桌垫的一小块！
洛由一的视线仿佛被冻住了！他那双好看的眼睛瞬间瞪大，死死锁在桌垫上那滩迅速扩大的、黏糊糊的、带着强烈粉红甜腻气息的污渍上！他的身体如同拉满的弓弦般猛地绷紧！捏着消毒喷雾瓶罐的手指陡然发力，指节泛白！
“废——物——！”唐果果却浑然不觉，或者说根本不在乎，她深吸一口气，扯开嗓子就朝洛由一吼，声音又脆又亮，带着一股被冒犯的火气，“你还有心思在这擦键盘？！楼下那个破空调修理工！简首有病！嗡嗡嗡嗡嗡——！！！”
她模仿着那种低频而持续的噪音，小脸皱成一团，眼神里喷射出实质性的怒火：“那破电钻！震得我床板都在跳舞！感觉地板都他喵的在共鸣！吵得我脑袋瓜子嗡嗡的！写作业？写个屁！我耳朵都快被震掉了！吵死啦——！！！”为了加重语气，她还不解恨地用手掌重重拍了一下桌面！
啪！
这一拍，让那根戳在桌垫上的冰棍彻底歪倒。更多的奶油混合物倾泻而出，在洛由一那张洁癖视如生命的定制桌垫上肆意流淌、渗透，面积迅速扩大！一股混合着奶精、香精和色素的诡异甜腻气味混合着消毒水味炸开！
洛由一在冰棍倾倒的刹那，身体仿佛被无形的电流贯穿，剧烈地一颤！他眼睁睁看着那滩粉红的、粘稠的灾难淹没了更多桌面面积。
“共…共鸣…？”一个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音节，如同困兽濒死前的呜咽，从洛由一紧咬的牙关中艰难地挤了出来。他像是根本不敢呼吸那被污染的空气，声音闷在口罩后面，带着窒息般的震颤。
他那双始终无法从灾难现场移开的眼睛里，在惊恐和崩溃的深渊边缘，似乎有什么东西被猛地触动了！
低频！震动！
嗡嗡嗡……
地板都在共鸣？
油腻？脚印？
无法理解的足迹走向？
唐果果那句“震得床板跳舞，地板都他喵的在共鸣”，像一根烧红的针，猛地扎进了洛由一被洁癖恐惧和图像污秽纠缠成乱麻的思绪深处！一个微弱却带着奇异穿透力的火花，“嗤啦”一声，骤然迸开！
他猛地抬头，视线如同利剑，并非看向暴跳如雷的唐果果，也不是那滩还在蔓延的桌垫灾难，而是……嗖地一下……刺向了桌面那几张被油污脚印照片浸染的视觉污秽中心！
他的目光死死聚焦在照片上那片浑浊油迹和那扭曲步伐上！
低频！
震动？
嗡嗡嗡……
震动工具！
探测？扫描？
一个极其大胆、近乎荒谬的假设，如同闪电般撕裂了他脑海中那片由油腻和污秽构成的迷雾！
洛由一几乎忘记了自己对桌上那滩冰棍污渍的恐惧，整个人进入一种奇异的专注状态。他的指尖再次抬起，这一次并非悬空嫌恶，而是极其精准地点向照片中脚印旁边模糊的门槛底部，一处难以察觉的、微微的、似乎带着新近剐蹭痕迹的水泥碎屑。
“这……这位置……”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发现新大陆的惊疑不定，尾音因为剧烈的兴奋而微微发颤，“……与老旧墙体内可能存在的钢筋……结构薄弱点……强相关……”他猛地转向一脸愁苦和惊惶的刘伯，几乎是逼问，“除了脚步声！您还听见别的动静吗？！任何！任何持续性的声响？！任何！细小的！滋滋……嗡鸣？！像机器……不！更低沉……持续性的……震动？！”
刘伯被他骤然的转变和咄咄逼人的气势吓了一跳，身体下意识后缩。但洛由一那双仿佛要燃烧起来的眼睛（虽然隔着护目镜，刘伯仍能感受到那股灼热）让他不得不努力回忆。他浑浊的眼睛眨了眨，布满皱纹的脸上掠过一丝不确定。
“响声？”他迟疑地回想，干瘪的嘴唇蠕动着，“脚步…轰隆轰隆的…不对…是咚咚咚…好像…好像还夹着点子…点子了不得的声音…”他皱着眉，似乎在竭力捕捉那个模糊的印象，“像…像什么呢…对了！像是…像是楼底下磨剪子戗菜刀的时候…那机子刚开始空转…没碰铁皮之前…嗡嗡嗡的那个动静…对对对！很轻！很小！但跟在脚底板下面！闷在水泥地里似的！嗡嗡嗡……”他学着那声音，“对！就是这个嗡嗡嗡！老头子我当时还纳闷呢，这深更半夜的，咋还有人开震动按摩器啊…又像…像抽水马达憋住了劲的声音…怪！贼怪！”
“嗡！嗡！嗡！”刘伯最后的模仿，虽然粗糙，却如同重锤，一下一下，狠狠地敲打在洛由一此刻高速运转的思维核心！
低频震动工具！探测扫描墙体！
高频震动设备引发的地板脚步声？！传导！共鸣！
油腻脚印？不慎滑倒蹭到了污渍？或者…或者接触某种设备的润滑剂！
那扭曲别扭的足迹走向？根本不是人自身的步伐错乱！而是操作震动设备时，因高频震动力反馈导致的身体短暂失衡、移动受阻？原地踏步？
所有的碎片，在这一刻，被这低频嗡嗡声的线索强行贯穿！一个无比清晰、带着强烈技术感和现实意味的画面骤然出现在洛由一眼前！
洛由一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起来，撞击着肋骨，发出擂鼓般的巨响！他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冲刷耳膜的轰鸣！一股混杂着激动、印证猜想和被真相灼热的兴奋感瞬间压倒了所有对污秽的本能恐惧！肾上腺素在洁癖的躯壳里汹涌奔腾！
他猛地站起！动作幅度之大，带倒了身后那张坚固的办公椅，发出“哐当”一声巨响！但他浑不在意！
“走！”这个字从洛由一喉咙深处迸发出来，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斩钉截铁的锐利和力量，几乎不像他平时的声音！他完全无视了办公桌上那片触目惊心的粉红色冰棍灾难区，大步流星地朝着门口走去，目标清晰无误——筒子楼！现场！
只是，在路过门口时，他的手臂精准而迅速地探向墙上一个挂着的东西——那是一个全新、未开封的超大号便携装消毒液加压喷壶，容量起码一点五升，不锈钢罐体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冷硬的寒光！
他一把将那巨大沉重的银色“堡垒”牢牢抱在怀里！手臂箍紧！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殉道者怀抱圣杯的神圣感和……一点对未知污秽的悲壮感？
那坚硬的金属外壳紧贴着他胸口的防护服，传来冰凉的触感，带来一丝熟悉的、属于他的秩序和洁净的安全感。
筒子楼。现场。真相！
他需要它！无论将要面对的地面多么油渍密布、空气多么充满尘埃与陈腐气息！这是他的武器！他的盾牌！
唐果果被他这一系列雷厉风行的动作惊得张大了嘴，手里的冰棍棍都忘了丢。她看看桌上那片惨状，又看看洛由一抱着“大炮”、毅然决然奔向门口（甚至没换外鞋）的背影，脸上愤怒的余韵还没散去，紧接着又换成了极致的错愕。
“哎？哎！”唐果果终于反应过来，指着桌子跳脚，“废物！你的键盘！我的冰棍！还有…”她话没说完，洛由一的身影己经消失在门外。
唐叔和老刘也面面相觑，完全跟不上节奏。
“这…小洛他…这是…”刘伯茫然。
“啧！”唐果果扔掉冰棍棍，眼神复杂地看着洛由一消失的门口，嘟囔着，“神经兮兮的……但愿那破楼道够他祸祸……震死那嗡嗡嗡的破噪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