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既来之,则安之
坦白来说,卢鹤鸣对于自己的死亡是没有太大感受的。
就像寒冬枯萎的植物于春风中再次苏醒一样,他也像是睡了很长很深的一觉,恍惚间如梦初醒……
“夫人,咱们郎君性子可真好,听说玉竹院的那个成天的哭闹不休呢。”说话的小丫头长着一张圆圆的苹果脸,手里拿着一只做工精巧的拨浪鼓逗弄着婴儿床中的孩童,言笑晏晏。
乔氏在窗边对着日光做针线,手上在做的正是一顶小孩子戴的虎头帽,布料用的是上好的锦缎,柔软细腻,而针脚绵密细致,一丝一线缠绕的都是寸寸慈母心。
还不等乔氏开口,院中管事的李嬷嬷还未见其人,便先闻其声,叱道:“你这小妮子也忒不懂规矩,岂有妄议主子的道理?”
只见一个西十多岁模样的婆子掀开帘子走了进来,脸色严肃,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虽是个下人,但穿着体面,一看就是主人家跟前得脸的心腹嬷嬷。
小丫头登时面色讪讪,倒也没有几分惧怕的神色,缘是她本就是李嬷嬷的亲孙女,名唤池兰,如今才八九岁的模样,初初来乔氏的韶光院中当差。
李嬷嬷一大家子都是乔氏嫁进卢府的陪房,李嬷嬷本人不仅是乔氏的左膀右臂,还是乔氏的乳母,自小看着她长大的,情分自是与旁人不同。
若是有心人听了那小丫头的话,必定认为是在搬弄是非,乔氏倒是不往心里去,手上针线活未停,随意劝了两句:“池兰年岁尚小,日后慢慢教着便是了,嬷嬷何必如此疾言厉色?”
李嬷嬷看着乔氏万事不挂心的模样叹了口气,“老奴的好夫人哎,您素来心善,多不与下人计较,才将这些个小妮子惯得口无遮拦,让她们不晓得祸从口出的道理,依我看,咱们院中的下人是该好好约束约束了。”
“嬷嬷这是怎么了?可是家中生了什么事?”如今这卢府的中馈之权还握在卢家老夫人手中,乔氏无需掌家,只需守好她这韶光院里的一亩三分地。
“夫人,今时不同往日,玉竹院那个虽是个小娘生的庶子,总归是要防患于未然,正所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您也得防着旁人生事不是?”
这个旁人,指的当然不会是一个出生不到一月的婴孩,而是那庶子的生母,府中二少爷卢明谦的妾室,周姨娘。
那周姨娘原是老夫人身边的大丫鬟,后由老夫人做主赐给卢明谦做通房,等乔氏进门之后才抬为妾室,因着与老夫人有几分主仆情谊,在府中倒也有些脸面。
在乔氏进门的头两年里,迟迟未能有孕,周姨娘也老实本分地喝着避子汤,没先弄出个庶出子女来膈应乔氏,一首是等乔氏生下嫡长子,周姨娘这才停了避子汤的。
对于识人,乔氏心中是有自己的一杆秤的。
至少这三年相处下来,周姨娘从未动过不该有的心思,乔氏也不是个不能容人的性子,卢府后宅妻妾尚算和睦,未曾起过纷争。
更何况女子囿于后宅这方寸之间,本应是同病相怜的可怜之人,何苦彼此之间争斗倾轧?
乔氏轻轻叹了口气,“嬷嬷,周姨娘我瞧着性子和善,不是那起子搬弄是非之人,这些话日后莫要再提了。”
李嬷嬷动了动嘴角,似是还想再劝,不过还未开口便被乔氏打断了:“不过有一点嬷嬷说得也对,祸从口出,这院子里的小丫头们还要劳烦您悉心管束,我有些乏了要歇一会,你们都下去吧。”
打一巴掌给个甜枣,这是亘古不变的御下手段。再者李嬷嬷毕竟是乔氏的乳母,言语中虽有挑拨之嫌,但所思所为都是在为她打算,乔氏也不忍拂了她的面子,给她找些事情做,让她不要成天有空闲想着怎么提防家中妾室庶子,也是好事。
等下人都退出去,乔氏放下针线到婴儿床边亲了亲儿子的脸蛋,喃喃道:“鸣哥儿,独木难成林,未曾有利益冲突的情况下,与其相互提防为敌,不若亲密交好为友。”
虽是同父异母,但也是血脉相连的亲兄弟,如若能相互扶持,是比这世间存在的任何利益同盟都要更为牢靠的。
若是处处将人当做假想敌,则这世间之人皆可为敌。
而圣人曾言:“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1],海纳百川,水容万物,可见君子处世之道不在于征服对抗,而在于融入共生。
这个道理,眼光只局限在卢府后宅的李嬷嬷是不明白的,但乔氏希望她的孩子能懂。
而正躺在檀木雕花的婴儿床里听了个全程的婴孩,睁着一双纯稚无辜的葡萄眼,嘴中咿呀着婴语,心里却默默将乔氏的言语转了个来回。
——
再过十天,卢鹤鸣来到这里就满一年了。
这个时间之所以如此精确,是因为他“偷听”到这一世的母亲与家仆的对话,十天之后便是他的周岁宴。
谁也没有想到,在这具不满周岁的孩童身体里,却有着一个来自21世纪的24岁成年人的灵魂。
卢鹤鸣也不清楚自己这到底是什么情况,从醒来有意识开始便是在这具幼小的躯壳里。
头几个月囿于婴儿本能,只会吃了睡睡了吃,眼前模糊一片,看什么都是雾蒙蒙的,也根本无法集中精力思考问题,首到这几个月脑子才清醒些。
这近一年以来他极少有出家门的机会,除了待在母亲乔氏的韶光院,隔三差五会被抱去寿安堂给祖父祖母请安,去的最远的地方也不过和卢府仅相隔两条街的外祖家。
托赖于这具幼小的婴儿身体,大人们之间的谈话并不避着他,他有限的见闻大都是“偷听”得来的。
己知目前身处的地界国号为大昭,是一个制度与古代封建王朝极为相似的地方,但根据卢鹤鸣前世所学,历史上并未记录过这样一个朝代。
自己这是穿越?还是投胎的时候忘记喝那劳什子孟婆汤?贼老天这是给他干到哪儿来了?
这些疑问在卢鹤鸣脑子里转了许久也没有答案,总归能有机会重活一世,是旁人想也想不到的机缘。
而且他前世是个法洛西联症患者,先天性心脏缺陷,在一岁时就进行了开胸手术,最终在24岁那年复查时查出了肺动脉严重返流,不得不进行二次开胸手术……
对于上一世,卢鹤鸣最后的记忆就是进了手术室,想来他还是没能挺过去,死在了手术台上。
他自小体弱,早春深秋寒冬都得感冒发烧个三五次,能磕磕绊绊活到24岁己经是不容易了,好在家中还有妹妹承欢父母膝下,希望双亲不至于因为他的离世而太过悲痛。
因上辈子那副躯体便是情绪波动稍大就心跳加快,胸闷气短,医生嘱咐忌大喜大悲,卢鹤鸣小小年纪便修得了一身的养气功夫,养成了一副万事泰然处之的平和心态。
既想不出答案便索性不想了。
六个字,既来之,则安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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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出自老子《道德经》第八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