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宴上的邂逅,让苏云昭不再抗拒谢明渊,至此,两家的走动也愈加频繁,婚期也敲定在了半年后。婚期既定,如同一道无形的诏令,瞬间改变了苏云昭生活的底色。曾经清幽的苏府内院,渐渐被一种喜庆又略带紧张的忙碌气息所浸染。大红绸缎开始零星地出现在回廊檐角,库房里堆满了陆续送来的各色聘礼,空气里似乎都漂浮着一种名为“待嫁”的、甜蜜又微妙的尘埃。
伴随着这份忙碌一同降临的,还有魏北侯世子谢明渊的身影。有了婚约这层名正言顺的关系,他出入苏府变得如同出入自家后院般自然。起初是三五日一趟,后来渐渐频繁,有时甚至一日两次。他总能在最“恰当”的时机出现——苏裴文下朝归府时,午膳后苏云昭小憩刚醒时,甚至苏家偶尔的小聚家宴上。
每一次到来,他都如同春日暖阳,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与风度。会询问苏云昭的饮食起居,会与苏裴文谈论些朝野逸闻或风雅趣事,言辞间对未来的岳父大人恭敬有加。面对苏云昭时,他更是将世家公子的温润儒雅发挥到极致,目光专注,言辞温和,时常带些精巧的小玩意儿:一匣子时新的宫花,几卷据说极难寻到的琴谱孤本,或是几盒御膳房特制的精致点心。
“昭昭,”他总是这般亲昵地唤她,声音低沉悦耳,带着一种令人沉醉的磁性,“瞧瞧这个,我瞧着衬你的肤色极好。”他会展开一方流光溢彩的云锦,或是托起一支镶嵌着东珠的步摇,眼神里盛满了欣赏与期待,仿佛她的欢喜就是他最大的满足。
苏裴文看在眼里,捋须微笑,对这位未来女婿愈发满意。家中的下人们也私下议论,都说大小姐好福气,未来的姑爷不仅身份尊贵,人才出众,更难得的是这份体贴入微。
苏云昭面上含笑应对,心底却始终悬着一根名为“观察”的弦。谢明渊的“好”,太过完美,如同精心排演的剧目,每一帧都精准到位,反而让她生出一种不真实的疏离感。
这份疏离感,很快被两个“意外”到来的嬷嬷具象化。
那日午后,谢明渊带来两位面容严肃、举止一丝不苟的中年妇人。他向苏裴文和苏云昭介绍:“伯父,昭昭,婚期将近,府中诸事繁杂,恐有疏漏。这两位是府里极有经验的老嬷嬷,张嬷嬷和李嬷嬷,最是稳妥周全。我想着,让她们先在府中住下,帮着昭昭熟悉些侯府的规矩礼数,日常若有什么需传话回侯府商议的,或是筹备婚礼时需对接的细务,由她们居中传递,也省得昭昭来回奔波辛苦,不知伯父和昭昭意下如何?”
理由冠冕堂皇,充满了对未婚妻的体贴与爱护。苏裴文自然无有不允,连声道谢世子考虑周到。苏云昭也只能含笑应下,目光扫过那两位垂手肃立、眼神锐利如鹰隼的嬷嬷,心中却警铃大作。
起初几日,两位嬷嬷确实安分守己,只在苏云昭练习礼仪规矩时在一旁“指点”一二,或是记录些婚礼筹备的琐碎要求。然而,一次偶然,打破了表面的平静。
那日苏云昭在书房练字,写废了几张纸,揉成一团顺手丢进了书案旁的纸篓。待她离开后,碧玉进来收拾,无意间瞥见纸篓里那些废纸竟被小心地展开铺平了!碧玉心中疑惑,悄悄留意。不多时,就见张嬷嬷“恰好”进来送茶水,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书案,最后落在那堆废纸上,停留了片刻。
碧玉将此事悄悄禀告了苏云昭。季瑶的心瞬间沉了下去。她不动声色,开始刻意“制造”一些场景。
一次,她在花园凉亭中与碧玉闲话,故意流露出对府中某位管事娘子过于严苛的不满,抱怨了几句。翌日,谢明渊前来,闲谈间便似不经意地提起:“听闻昭昭昨日在园中有些不快?下人若有不当之处,只管告诉我或告诉嬷嬷便是,莫要自己烦心,气坏了身子。”
又有一次,她故意在两位嬷嬷面前,对谢明渊送来的一匹据说极其名贵的蜀锦流露出些许犹豫,说颜色似乎过于艳丽了些。结果当天下午,谢明渊便又亲自送来另外两匹颜色更为素雅的料子,温言道:“是我疏忽了,昭昭喜欢清雅些的。这两匹如何?”
一次次的“巧合”,如同冰冷的针尖,刺破了温情脉脉的面纱。苏云昭彻底确认:这两位嬷嬷,根本不是什么“帮手”,而是谢明渊安插在她身边、无孔不入的耳目!她的一言一行,甚至一丝细微的情绪波动,都在被严密地监视着,然后事无巨细地汇报给她们的主子!
这个认知,让她脊背发凉。谢明渊那温润如玉的外表下,隐藏的是何等强烈的掌控欲?他需要将她的一切都置于他的视线之下,牢牢攥在手心!
更让她感到窒息的是随之而来的“礼物”和“关怀”的升级。
谢明渊送来的衣物首饰越来越多,越来越频繁。从衣裙到鞋袜,从簪环到佩饰,几乎包揽了她所有的日常所需。起初,苏云昭还客气地收下,偶尔穿戴。但很快,她发现这些“礼物”背后隐藏的强制性。
一次家宴上,苏云昭穿了一件自己旧日的、颇为喜欢的藕荷色衣裙。席间,谢明渊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随即温声开口,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昭昭今日这身……颜色是极好的。只是我前日送来的那套天水碧的衣裙,昭昭似乎不大喜欢?一次也未曾见你穿过。可是料子不够柔软,或是样式不合心意?”
此言一出,席间瞬间安静下来。苏裴文和继母林氏的目光都投向了苏云昭。
苏云昭只觉得一股无形的压力骤然降临。谢明渊这番话,看似体贴询问,实则将她置于一个“不识好歹”、“辜负心意”的境地。她若说喜欢旧衣,便是对新礼物的否定;若说不喜欢新衣,又显得挑剔。她只能勉强扯出一个笑容:“世子送的自然都是极好的,只是今日觉得这藕荷色更应景些。”
“原来如此。”谢明渊恍然一笑,眼神却深不见底,“是我多虑了。只要昭昭喜欢便好。”他轻描淡写地揭过,却成功地让苏云昭在家人面前感到了尴尬,也让苏裴文和林氏觉得,她似乎有些“任性”,辜负了世子的一片心意。
自那以后,苏云昭便很少再穿自己的旧衣。每当她想挑选衣物时,碧玉总会适时地提醒:“小姐,世子昨日新送来的那套湘妃色的似乎不错……” 那些源源不断送来的精美服饰,不再是表达心意的礼物,而成了套在她身上的、无形的枷锁,时刻提醒着她:她的一切喜好,都必须符合他的预期。
社交的牢笼也在无声无息中收紧。
苏云昭在闺中尚有几位性情相投的手帕交。一日,其中一位密友派人送来一封精致的洒金笺请柬,邀她三日后参加一场城中有名的才女们举办的赏灯品酒诗会。苏云昭久困府中,正想借此机会透透气,也探探京中闺秀的圈子,心中颇为期待。
她将请柬放在书案显眼处,想着稍后便回帖应下。然而,等她午睡醒来,再去寻那请柬时,却发现不见了踪影!询问碧玉,碧玉也是一脸茫然。
正疑惑间,李嬷嬷端着一碗燕窝走了进来,神色如常地回禀:“小姐,方才老奴见您书案上放着封请柬,想着您身子才将养好,不宜劳神赴宴。况且世子爷也说过,婚前宜静养,少些无谓的应酬。老奴便斗胆,以您的名义回了帖子,只说您偶感风寒,需静养几日,婉拒了。帖子……老奴己替您收好了。” 她语气恭敬,话语里却透着不容置疑的“为你好”,甚至搬出了谢明渊的“关心”。
苏云昭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心底首冲头顶!她强压着怒火,尽量平静地问:“嬷嬷,这是谁给你的权力,擅自替我做主,代我回绝邀约?”
李嬷嬷垂着眼,姿态谦卑,话语却绵里藏针:“老奴不敢。只是世子爷临行前特意叮嘱老奴和张嬷嬷,务必照顾好小姐的身子,让小姐安心备嫁,少受外事烦扰。老奴也是……奉命行事,一片忠心,还望小姐体谅。”
“奉命行事”?奉谁的命?谢明渊的命!他不仅监视她,还要操控她的社交,将她与外界隔绝,像一个精美的玩偶般,锁在他精心打造的、名为“关心”的金丝笼里!
苏云昭看着李嬷嬷那张看似恭顺、实则油盐不进的脸,又想起父亲苏裴文每次提起谢明渊时的满意与欣慰,想起继母林氏偶尔流露出的、对这门亲事“门当户对”的认可,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愤怒几乎要将她淹没。
证据?她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谢明渊的险恶用心。在所有人眼中,谢明渊的所作所为——送礼物、派嬷嬷“照顾”、关心她的身体和情绪、甚至“替”她婉拒“无谓”的社交——都是未婚夫婿无微不至的关怀与爱护!是羡煞旁人的福气!她若此时跳出来指责谢明渊控制欲强、居心叵测,只会被当成不识好歹、婚前焦虑的任性女子,甚至可能引发苏裴文的震怒,破坏两家眼下“和睦”的关系。
家族联姻的利益纽带如同坚固的锁链,将她牢牢束缚。撕破脸,代价太大,也未必能如愿退婚,反而可能将自己陷入更孤立无援的境地。
季瑶的灵魂在苏云昭的身体里发出无声的呐喊。她不能坐以待毙!不能任由谢明渊用这种温水煮青蛙的方式,将她的人格和自由一点点蚕食殆尽!
愤怒的火焰在胸腔里燃烧,却奇异地淬炼出一丝冰冷的清明。硬碰硬是下策。她需要一个计策,一个既能保全自身、保全苏家颜面,又能彻底摆脱谢明渊控制,甚至……撕下他伪善面具的计策!
她屏退了碧玉和两位嬷嬷,独自一人走到窗边。暮色西合,庭院里点起了灯笼,暖黄的光晕在渐深的夜色中晕开,却照不进她此刻冰冷的心房。她摊开手掌,指尖无意识地划过窗棂上冰冷的雕花。
心理学……微表情……行为逻辑……她所依仗的武器,在这个森严的等级社会里,似乎遇到了铜墙铁壁。谢明渊太聪明,太善于伪装,他的控制披着“爱护”的外衣,无懈可击。
“需要一个契机……”苏云昭喃喃自语,眼神却如同暗夜中的寒星,闪烁着冷静而锐利的光芒,“一个让他自己暴露,一个让所有人都看清他真面目的契机……”
她的目光缓缓扫过这间华丽的闺房,掠过那些精美却让她感到束缚的衣物首饰,最终落在梳妆台上一面光滑的铜镜上。镜中映出一张绝美却带着凝重神色的脸庞。
“谢明渊,”她对着镜中的自己,也仿佛对着那个远在侯府掌控一切的男人,无声地宣告,“你想将我塑造成一个完美的、听话的傀儡新娘?可惜,我苏云昭的躯壳里,装的可不是任人摆布的魂魄。这场戏,你想演深情款款?好,我陪你演。但最终落幕时,站在舞台中央谢幕的,未必是你想要的结局。”
一个大胆而危险的计划雏形,在她冷静的思绪中,如同暗夜中的藤蔓,悄然滋生。她需要时间,需要耐心,更需要一个……绝佳的舞台。而那个万众瞩目的婚礼,或许,就是她最好的战场。在此之前,她必须隐忍,必须继续扮演那个温顺、依赖、甚至带着点“被宠爱得不知世事”的苏云昭。
她拿起梳妆台上谢明渊最新送来的一支赤金点翠凤钗,冰冷的金属触感让她指尖微颤。她对着镜子,缓缓地将它簪入发髻。镜中的女子,眉眼低垂,唇角弯起一抹温婉顺从、无懈可击的弧度。
“世子爷的眼光,自然是极好的。”她轻声说道,声音轻柔,如同情人的呢喃,眼底深处却是一片寒潭,深不见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