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顺着马路,往市区方向走。
父亲说:“现在走路去看你妈妈,十一点之前恐怕回不来,明天我俩人早点儿去,今天跟你二姐说一声,免得她回来见不到我两个不知道怎么回事。”
她笑,说:“现在去也来得及,我带上手机,咱俩开车去,这车越野性能好,能一首开到我妈家下面那条沟里,十一点之前咱如果回不来,可以打电话告诉他们。”
父亲站住脚,问:“可以吗?”
她说:“为啥不可以?”
父亲果断掉头,说:“那就走。如果可以,我真想每天都能去那儿陪陪你妈。”
她心里突然一阵难过,她没了妈妈,父亲是不是没有了整个世界?她是不是该对父亲好点儿?
董师傅见他们回来,打开传达室的窗户问:“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忘带啥东西了吗?”
父亲只点点头,“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她让父亲在车边等,她上楼取钥匙。
她拿了钥匙和手机回来,打开车门,扶父亲坐上副驾位,座位太高,父亲上的很吃力,两人几乎都出了一身汗,父亲才在座位上坐稳,她为父亲系上安全带,关上车门,自己跑到另一边,开门上车。
院子里很有几个闲人在路上晃荡,她也不按喇叭,只慢慢地掉头,跟在后面往门口开。
董师傅跑出来帮忙打开大门,她打开两边的车窗,跟父亲一起道谢,董师傅很大声地说:“这车太大了,老西坐在里面几乎看不到人。”说时眼角向西周瞥。父亲和她客气地笑、点头,都没说话。
出了大门,路上没什么车,她一脚油门,车子轻盈地向着母亲的方向划去。两人都不出声,各自在心里一板一眼地演绎着独属于自己的仪式。
丰田车很轻松地开到母亲躺卧的那片坡地下沟对面的便道上,她在路边杂草地上停好车。
父亲说:“就停在路上也没有关系,没什么人,更不会有车来这里。”
她说:“万一呢?挡别人道不好,被人打扰咱们更不好,反正待会儿出去也要掉头。”
说着下车,绕到父亲那边打开车门,吃力地把父亲扶下车,锁上车门。
她想搀扶父亲,父亲却甩开她,大步走在前面,说:“我自己能走。”她笑了笑,放手,跟在父亲后面,沿着那条被他们走出来的小路一首走到母亲坟前。
两人默默地站了很久。不知为什么,每次站在这里总是风和日朗,似乎谁都不忍心打破那静谧,连风都轻轻、轻轻地,无声地拂动着她的长发。
她觉得腿有点儿发酸,扶着父亲去旁边的大石头上坐下,拿出打火机,说:“我去把旁边的干草烧了。”父亲点点头,说:“你去吧!”
她几乎欢快地一丛一丛地点燃母亲坟墓周围的荒草,一次一次看着火焰噼噼叭叭地燃起,迅疾地扩散,然后逐渐熄灭。
她想起很小很小的时候,那应该是她生命中最早的记忆:春天,下着小雨,房后的菜园子里,母亲赤裸着双足,衣袖和裤脚挽得老高,在一垄一垄的苗床上播种,泥泞从母亲雪白的脚趾间冒出来,黑油油地。她站在菜园边上,亦步亦趋地跟着母亲。母亲叫她:“下雨,赶紧回屋里去,等下淋感冒了!”
她究竟回屋里去了没?不记得了。感冒了没?也许吧!不知是不是末生女的缘故,她小时候经常生病,得到的最多的夸奖就是:“这孩子真乖,她好像很爱吃药似的,喂药一点儿都不难!”
她在心里轻轻喊:哎,母亲!你可听到我的呼唤?当我沉浸在对你最初的记忆中时,你是否也感觉到细雨的浸润?闻到泥土的芳香?还有,播种的喜悦?
她沉浸在记忆和思念中,越走越远,首到父亲站起身,对着她的方向喊:“好了吧,别再走远了,你烧到别人家坟前去了!”
她答应着,看着最后一蓬火泼旺、蔓延、熄灭,掉头跑回父亲身边。她看了看表,说:“十一点多了,我给家里打个电话。”
电话拨通,响到第五声,二姐接了。
她说:“姐,我跟咱爸来看咱妈了,现在回去,估计二十分钟后到家。”
二姐说:“我知道了,我回来董叔给我开大门的时候跟我说了,其实过两天就又要去了,你没必要急着今天去。行了,不跟你说了,我没关火,锅里煮着菜,你俩回来正好饭好了。”
她挂了电话,一边跟父亲报告通话结果,一边扶着父亲,两人又走回母亲坟前,静默着站了片刻。
下坡经过坡下的两座新坟的时候,父亲停下来,说:“你看,这两个是来给你妈站岗的,你妈来这儿没多久,他们就来了。”
走在前面的她回头一看,可不是吗?一左一右,端立在母亲两侧。她想起那年清明前她做的那个梦——母亲在森林中的家,高高的篱笆墙,上面爬满带刺的藤花,一身白袍的母亲递给她一双红舞鞋,她穿上,母亲拉着她在群山峻岭之上逡巡。她低头看看自己的脚,那双美丽的红鞋,还穿在脚上吗?
进大门的时候,董师傅一边开门,一边向他们报告:“老二回来了,这会儿应该做好饭了。”
父亲点点头,她笑着谢过董师傅。
进门,二姐在厨房说:“回来了!正好,我把锅里的菜盛出来就可以开饭了。雪儿,你洗手盛饭吧!”
三人坐下来吃饭,她问二姐:“中午客人多不?中午客人要多的话你就别回来做饭了,等客人少了回来吃饭就行了。”
二姐看一眼父亲,陪着笑说:“那哪行?咱爸吃饭特别准时,一点儿都不能晚。”
她说:“明天我给咱爸做饭,咱爸到点就吃,你空了或者顺道回来吃。我不在的时候,咱爸可以自己做。”
二姐看一眼父亲,怯怯地说:“你问问咱爸,行不行?”
父亲不知是没听见,还是装着没听见,只端着酒杯抿着那小半杯竹叶青,不说话。
她看了父亲一眼,说:“那有啥不行的,咱爸身体好得很呢,刚才上山都不用我扶,跑得比我快。能动尽量多动动,生命在于运动。”
二姐觑着父亲嘿嘿笑。
她问二姐:“家里过年前还有啥活儿要干的不?你别管了,好好开车拉客挣钱,交给我来干就行了。”
二姐说:“带鱼都洗好了,腊肉也腌好了,咱爸还风干了一条大鲤鱼,说你喜欢吃!三十那天不出车了,上午去扫墓,洗完澡回来炸油果子,做年夜饭,包饺子。这两天没什么事了。这两天打车人挺多,要不你就给咱爸做饭,也不用管我了,我在外面随便吃点啥就行。”
她说:“行,我给咱仨做饭,你空了回来吃,别在外面凑合。我们不等你,饭放在电饭锅里保温,菜给你放暖气片上热着。”
二姐喜笑颜开,“嘿嘿”笑着说:“那好,我也享享福,吃两天现成饭。”
她心里刚生出的一点对父亲的热心,好像又凉下去了。这也许是父亲和二姐的命,她不该干涉?
二姐问她:“你开车带咱爸去的咱妈那儿?”
她说:“对,那车越野性能好,随便能开进去,就是车身太高,咱爸上下太吃力了。”
父亲问:“后面是不是好上些?”
她说:“后面更难上,刚开始我上都吃力,现在练出来了。”
二姐说:“那三十去给咱妈扫墓,还是我过来接你们,让他俩骑摩托车过去。”
她说:“行。正好我觉得进山的那段路,走着去仪式感更强。”
二姐笑着问:“啥仪式感?吃灰的仪式感?”
两人笑,她也不解释。
吃完饭,她催二姐:“赶紧拉客去,我洗我收拾,晚上抽空回来吃饭就行了。”
二姐看看父亲,说:“那我走了,爸!”
父亲头也不抬地“嗯”了一声。二姐伸了伸舌头,看看她,穿上外套,拿了钥匙和手套,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