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女二人默默坐着,谁都不说话。
房间里暗了下来,父亲问:“晚上吃什么?就我们两人吧?”
她问父亲:“就咱俩,您想吃什么,我去做!”
父亲说:“好多剩菜,要不下点面条放点点青菜?”
她说:“行!您想吃多少?像昨天早晨那么多,够不够?”
父亲说:“可以比那少一点儿。”
她说:“那我现在就去做,咱早点儿吃。”说着起身去煮面。
两人默默吃完面,她收拾了,拎着水壶出门打开水,哪料到正好在水房碰到己经明显老掉的“回回”。她看也没看他,只在心里问:“‘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真的有这样一回事吗?我好像没有看到!我看到似乎的的的确确就是‘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也许死亡,不,生命既不痛苦也没有丝毫捱延拖沓的消逝,是一个生命能得到的最大的福报?活着,也可以是一种惩罚。”
回到家,灌满暖瓶,她走到客厅,脱下大衣。新闻联播刚刚结束。
父亲问她:“你还想看电视吗?”
她问:“最近有啥好看的电视吗?春晚就算了。”
父亲说:“没什么好看的,都是些乱七八糟的无聊节目,我每天看完新闻联播就把电视关了。”
她说:“那就关了吧。我很久都不看电视了。”
父亲起身关了电视。
她问父亲:“那您自己在家每天晚上都干些什么?”
父亲答:“活动一下,锻炼一会儿身体,然后看看报纸,我做了几大本剪报,你要不要看看?”
她来了兴趣,说:“好呀!我看看您做的剪报。”
父亲起身回自己房间,捧来几大本西开纸大、七八公分厚的剪报,封面上有父亲用毛笔题写的分类名和时间区间,有散文类、人物故事类、奇闻逸事类、饮食健康类,还有一本全是父亲在报纸上公开发表过的文章,没有题名。
她对父亲说:“爸,我看剪报,您还像平常一样,去活动活动,锻炼身体。”
她坐在沙发上,饶有兴味地一本一本仔细翻看剪报,一边看一边大声跟回到自己卧室,在房间中央做着深蹲、俯卧撑的父亲讨论。
她问:“我记得您做剪报这个习惯保持了很多年了吧,爸?”
父亲答:“是的,你妈去世后中断了,最近刚又捡起来。”
她说:“挺好的,挺有意思的。这里面仔细看,仔细推敲,能看出很多东西。您还在每一页上标出了它们的出处和发表时间,有的地方还划了线写了标注。”
父亲很得意,说:“是的,我经常会翻看它们。你房间那个柜子下面都装满了,我房间书柜上面还堆了厚厚的一摞。”
她笑,说:“这是一笔很丰厚的文化财产,您可得保存好了,到时候全送给我。”
父亲笑,说:“可以嘛,你喜欢,都给你!此地气候好,既不发霉也不生虫,很好保存。”
她说:“那我以后得买个大房子,专门准备一间房子放它们。”
父亲说:“你还用准备什么专门的房子放它们?就放在这房子里好了,这房子是你的钱买的,以后就是你的,你想看了,就回来翻翻、看看。”
她笑了笑,说:“那我是不是太奢侈了?”
父亲问:“你去读研究生,你那两处宿舍就都要收回去了吧?”
她说:“不知道,可能吧!到时候再说。”
父亲又问:“你张伯伯他们回了安徽老家,他们原来在省政府大院的房子不知道怎么办了?你的户口是不是落在那儿的?”
她答:“我的户口好像没落在张伯伯家,是单独的一个931号,我自己是户主。”
父亲说:“哦,那好!不受影响。你张伯伯做事情想的长远。”
她抬头看看父亲,点点头,“嗯”了一声。
父亲又说:“现在有的地方己经开始在搞房地产开发,可以买商品房,你到时候就在你那户口附近买房子,那是省委、省政府和他们的家属院聚集的地方,以后干什么都方便。”
她笑着说:“爸,你想的挺长远么!我觉得户口这个东西迟早会消亡的吧!”
父亲说:“长远来看,凡是束缚人自由的东西都会消亡,但在它没消亡之前,你还得要受它的束缚。”
她想了想,点点头。
过了会儿,她问:“您还记得不,爸,那还是在我上高中的时候吧,您预言我以后肯定会有自己的车,还说你争取看到那一天?”
父亲说:“好像有这么回事。”
她说:“现在我二姐不就有了自己的车,虽然是出租车。”
父亲说:“她那个不算,用不了几年,你会开上自己买的车。”
她笑,说:“我的意思是,你还是很有远见卓识的,而社会的发展速度比您预见的还要快!”
父亲说:“户口、档案的消亡可能没那么快,涉及到意识形态等太多问题。经济发展问题相对简单一些。”
她再笑,说:“爸,我在夸您呢,您还是很有远见卓识的!您不该骄傲、自豪一下吗?”
父亲连笑都没笑一下,说:“没什么可自豪的,只能说明我活得够久,看得够多了。你到我这个年纪比我还能高瞻远瞩。”
她扬扬眉毛,声音小了点儿,说:“咱俩在这说话,千万别让外人听见,这父女俩互相吹捧得让别人肉麻。”
父亲不以为意地说:“那有啥肉麻的,你昨天不是说了,一个比一个强,一代比一代强,那是规律。我没什么可自豪的,你也没什么好骄傲的,都是应该的。”
过了好一会儿,她终于问出口:“爸,您不是要跟王叔叔家的阿姨去浪迹天涯吗?怎么没去?”
父亲没答话。她以为太唐突,惹父亲生气了,小心翼翼等着承受父亲的雷霆之怒。
父亲重重地喘着粗气,从卧室走进客厅,双手放在膝盖上,叉开两腿,眼光虚视前方,调匀呼吸,声音清晰沉稳地说:“那阿姨也姓王。你那王阿姨没工作,没有退休金。当年你王叔叔突然去世,她把两人从前做生意,给你王叔叔治病剩下的钱分成两份,一份给了两个女儿一人一半,另一份她自己留下,唉,那己经没多少了。她说要背个画夹子,跟我一起浪迹天涯,走哪儿画哪儿,我们两人靠她给人画像挣点生活费和游资。”
她微笑着说:“那不是挺好的。多浪漫!”
父亲看了她一眼,似乎想要辨别她说的是真心话,还是在嘲讽。
她于是说:“一首挺敬重王阿姨的,感觉她是那种,特别有想法,而且有勇气有能力去实现的人。”
父亲好像放心了,叹了口气,说:“我想了想,就我这把老骨头,恐怕还没浪得一浪,半路就散架了。还是算了吧!”
她笑。然后说:“不用浪迹天涯,不用替别人画像挣钱,您的退休工资也够你们两人花了。”
父亲说:“要是没病没灾的,可能够用,可万一要是生病,你王阿姨没有医保,医药费要完全自理,我那两个钱能够她进几次医院?”
她沉默,过了会儿,说:“那要照你这么想,如果王叔叔没得癌症没去世,王阿姨和王叔叔两人后面这些年还没法儿过了?”
父亲说:“那不一样,他们是原配,做生意存了些钱,还有两个女儿。”
她问:“你的意思她如果和你在一起就没那两个女儿了?是不是那两个姐姐反对你们在一起?”
父亲说:“她们倒没明确反对,但她和我在一起,生病了我怎么好让她去找两个女儿?”
她想了想,说:“有时候想太多想太长远,可能就寸步难行,只能困在原地。也许像王阿姨那么坚韧、达观的人,即便走到人生的尽头,也不需要依靠谁。”
父亲说:“嗯,她还想着要去浪迹天涯呢,我己经浪不动了,这也是个问题。”
她“哈哈”大笑,说:“你就实话实说,说你有心无力,陪伴不了人家去浪漫就得了呗,还找人那么多问题,好像王阿姨配不上你似的。”
父亲看了她一眼,说:“我是像你这么跟她说的。”
这回轮到她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