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时节,阳光穿过厚重的云层,艰难地斜照在红星轧钢厂的技术科。老旧的办公桌上堆满了书籍与图纸,李向前正全神贯注地趴在桌上研读《金属热处理工艺学》。身旁的搪瓷缸里,茶水早己没了热气,一层薄薄的茶垢附着在缸壁上。
昨夜在热处理车间辛苦记录的 600 组数据,此刻整齐地铺展在笔记本上,与摊开的苏联专家论文形成鲜明对比。李向前手中的钢笔尖在 “残余奥氏体含量” 的复杂公式旁不停游走,画满了密密麻麻的问号。
攻克轴承难题后,他马不停蹄,又为自己布置了这全新的课题,一心只为能在技术领域更上一层楼,为工厂未来的挑战做好充分准备。
杨厂长的脚步声在空荡荡的走廊里回荡,由远及近。彼时,李向前正沉浸在轴承钢回火脆性区间的复杂计算中,思维如同陷入迷宫,艰难探寻着出口。
办公室的木门 “吱呀” 一声被推开,裹挟着室外凛冽的寒气,瞬间让屋内的温度降了几分。杨厂长手中的搪瓷缸不小心与李向前桌上的茶杯轻轻碰撞,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突兀。
“小李,下午三点参加家属楼落成仪式,你可得准备两句。” 杨厂长脸上带着欣喜与期待,声音中满是热忱。
“我就不去凑这个热闹了吧?” 李向前摘下那副有些陈旧的老花镜,目光缓缓扫过厂长手中系着红绸的请柬,镜片后的眼神透着一丝犹豫,“分房名单我看过,符合条件的职工还很多,我去了不太合适。”
杨厂长却不为所动,执意将请柬轻轻放在李向前堆满图纸的桌上,语气坚定:“第一期三十套楼房,那可都是咱们厂职工自己一砖一瓦、一灰一浆建起来的。烧红砖用的是钢渣煤灰,混凝土也是咱自己拌的,你作为厂里的技术骨干,全程参与其中,怎么能缺席这么重要的时刻?”
李向前下意识地望向窗外,只见那座崭新的五层高家属楼矗立在厂区一角。楼体上,“自力更生建家园” 的大红横幅在呼啸的寒风中烈烈舒展,似在诉说着建设者们的豪情壮志。
他的思绪不禁飘回到三年前,那时这里还是一片荒芜的草地,杂草丛生,一片死寂。可如今,红砖外墙的家属楼拔地而起,预制板阳台上,己经有职工迫不及待地晾晒出了蓝工装,衣物在风中轻轻摆动,仿佛是一排排整齐列队、欢呼雀跃的工人,正为这来之不易的成果喝彩。
午休时分,职工食堂里人声鼎沸,喧闹非凡。陈雪茹端着铝制饭盒,与李向前在角落的餐桌边坐下。饭盒里,白菜豆腐冒着丝丝缕缕的热气,在这寒冷的冬日里带来些许温暖。
“杨厂长说按贡献你该分到楼房的,你就不心动?” 陈雪茹一边说着,一边用筷子轻轻搅动着饭盒里的饭菜,目光落在丈夫身上。只见李向前拿着饭勺,机械地碾碎饭粒,这是他陷入思考时不自觉的习惯动作。
“咱们现在的小院,门口能种槐树,春天一到,满院飘香,多好啊,住着不舒服吗。” 李向前回过神来,抹了把饭盒边不小心掉落的饭粒,耐心解释道,“再说分房得严格论工龄,你想想赵师傅家,一家七口人还挤在临时工棚里,条件比咱们艰苦多了。”
他脑海中浮现出昨夜看到赵师傅在轴承改良报告上郑重画下红五星的场景,那是老工人特有的签名方式,饱含着对工作的热爱与执着,“我还是觉得咱家的院子住着最舒服。”
从食堂出来,李向前路过家属楼前的空地。基建队的工人们正忙着拆除最后一排石棉瓦棚屋,尘土飞扬中,叮叮当当的敲击声不绝于耳。
王大爷弯着腰,正用废角钢仔细加固新楼的窗框。他抬头一眼瞧见李向前,立刻首起腰,脸上堆满笑容,热情招呼道:“李工,我家老二说新楼的暖气管是你给设计的坡度?” 说着,他伸出粗糙、布满老茧的手掌,在空中比划出一个斜角。
“这下可太好了,冬天再也不用半夜起来捅炉子,遭那罪了。” 李向前笑着点头回应,心里满是欣慰,能为职工们的生活带来实实在在的便利,是他最开心的事。
下午三点,家属楼前的广场上人头攒动,热闹非凡。巨大的高音喇叭里,激昂的《咱们工人有力量》奏响,振奋人心的旋律在厂区上空回荡。
李向前身着洗得有些发白、但依旧整洁的工装,胸前别着压水井推广时获得的红星徽章,那枚徽章在阳光下闪烁着微弱却坚定的光芒。在众人热烈的掌声中,他稳步走上临时搭建的木台,脚下的木板发出 “嘎吱嘎吱” 的声响。
杨厂长走上前,递过一个缠着绝缘胶布的话筒,金属网罩还带着刚刚焊接完工后的余温。李向前接过话筒,深吸一口气,目光缓缓扫过台下翘首以盼、手中紧攥着新房钥匙的职工们。
人群中,他一眼便瞧见张峰抱着年幼的孩子站在最前排,小家伙正兴奋地指着楼顶的避雷针,小手上下舞动,嘴里嘟囔着,模仿着压水井手柄的动作,模样十分可爱。
“今天,是咱厂具有里程碑意义的日子,咱们迎来了第一栋自己亲手建造的楼房!” 李向前的声音通过话筒传了出去,起初有些微微颤抖,但很快便坚定有力起来,“大家看这红砖,那是咱们巧用钢渣煤灰烧制而成;这些预制板,技术科的同志们反复琢磨,画了十七版图纸,才定下最合适的尺寸。”
继续说道:“要说这楼房建成的功劳,可不能只算在某一个人头上。每天扛着沉重水泥袋,在工地上挥洒汗水的基建队兄弟们,功不可没;为了设计出最合理的方案,画废了三令纸的设计师们,劳苦功高同样值得我们敬佩。”
“我呢,不过是在车间里拿着铅笔、划拉图纸的普通一员,能亲眼看着大家即将搬进宽敞明亮的新房,过上好日子,这比给我颁发多少奖状、多少荣誉,都让我打心底里高兴!” 台下,掌声雷动,经久不息,职工们的脸上洋溢着幸福与自豪。
落成仪式结束后,人群渐渐散去,杨厂长热情地拉着李向前,要带他参观样板间。走进三楼东户的客厅,屋内窗明几净,崭新的暖气片整齐排列在墙边,仿佛一个个忠诚的卫士,随时准备为住户驱散冬日的严寒。玻璃窗擦拭得一尘不染,能清晰地映照出人的影子。
陈雪茹跟在后面,好奇地东摸摸、西看看。她伸手轻轻摸着刷了绿漆的木质窗框,感受着那细腻的触感,突然 “扑哧” 一声笑出声来:“哟,这新房可比咱们结婚时住的那小破屋亮堂十倍都不止。就是这地板革,仔细瞧瞧,纹路跟你画图纸用的绘图纸还真有点像呢。”
李向前闻言,蹲下身,仔细查看暖气片的接口,手指轻轻划过自己亲自设计并标记的 4% 坡度记号,嘴角不自觉地上扬:“等开春暖和了,厂里给每家发些葡萄苗,大家沿着阳台搭起架子。到了秋天,一串串葡萄挂满枝头,还能晒葡萄干,多惬意。”
他的思绪飘回自家小院,想起去年小院葡萄架上硕果累累,摘下的葡萄酿成了美酒,一家人热热闹闹地分给夜校的学员们,那温馨的场景至今仍历历在目,“其实住在哪儿,房子大小、新旧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咱们工人靠自己的双手,建起了这栋楼,以后大家的老婆孩子再也不用在冬天挨冻受冷,这才是最要紧的。”
参观的人群在样板间里穿梭,几个调皮的孩子在走廊里你追我赶,欢快的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不断回响,如同跳跃的音符。李向前不经意间转头,看见女儿 “双生” 正趴在楼梯扶手上,小脸涨得通红,专注地用粉笔在水磨石台阶上画着压水井。
身旁围着几个同样戴着红领巾的孩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不时发出阵阵惊叹。阳光透过楼梯间的玻璃窗,斜斜地洒进来,在 “双生” 的蓝布棉袄上投下星星点点的光斑,其中有一处恰好呈红星形状,与家属楼门楣上镶嵌的金属标志如出一辙,熠熠生辉。
傍晚,夕阳的余晖渐渐消散,夜幕悄然降临。李向前和陈雪茹并肩走在回家的路上,寒风依旧凛冽,吹在脸上如刀割一般。路过新建的家属楼时,陈雪茹突然停下脚步,指着楼体,神色间带着一丝犹豫与疑惑:“你说咱不换房,周围人都搬进新楼了,会不会显得不合群啊?”
李向前也停下脚步,仰头望向家属楼。此时,楼内的灯光己陆续亮起,一扇扇窗户透出暖黄的光,在黑暗中格外醒目,仿佛是一双双温暖的眼睛,凝视着这片厂区。
他陷入短暂的回忆,缓缓说道:“当年在车间搭试验台,缺材料,是赵师傅二话不说,把自家的木板扛来支援;改压水井那会,条件艰苦,王大爷送来半袋槐花,让大家能改善改善伙食。”
说着,他下意识地摸出一首随身携带的听针,金属表面似乎还残留着刚才在样板间触摸暖气片时的余温,“大家都住得好,生活幸福,我心里才踏实。住高楼还是小院,真的没那么重要。”
两人继续前行,很快来到自家小院前。墙头的槐树在寒风中轻轻摇曳,干枯的树枝相互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李向前轻轻推开那扇斑驳、掉漆的木门,屋内的景象映入眼帘。母亲坐在昏黄的煤油灯下,戴着老花镜,正一针一线认真地补着袜子。
小女儿 “双生” 趴在缝纫机上,面前摊开着图纸,正专注地画着轴承,图纸边散落着几颗槐树种子,那是她准备来年春天种下的希望。
炉台上,陈雪茹中午新煨的玉米粥还在小火咕嘟着,浓郁的香气弥漫在整个房间,混着微微刺鼻的燃煤气息,在李向前心中,这就是家最温暖、最熟悉的味道,远胜过任何豪华的新房。
夜深了,万籁俱寂。李向前独自站在小院里,再次望向那座在夜色中静静矗立的家属楼。五层建筑的轮廓在月光下清晰可辨,每扇窗户透出的暖黄灯光,此刻宛如夜空中散落的钢花,明亮而璀璨。
他知道,在那些灯光背后,有赵师傅一家围坐在一起,共享天伦之乐的欢声笑语;有王大爷坐在热炕头,惬意地抽着旱烟的悠然自得;还有年轻的工人夫妻,在新房里憧憬着未来,精心规划着生活的美好蓝图。
而自己的这座小院,承载着无数回忆,也终将成为这段工厂发展历史的生动注脚 —— 恰似听针记录过的每一次设备异响,都默默见证着一个工厂、一个时代的沧桑巨变。当第一颗星星在夜空中闪烁亮起,李向前从沉思中回过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