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北京胡同里的风还带着料峭寒意,李向前家的西合院却总是早早亮起灯光。母亲王桂兰的布鞋底在青砖地上磨出细密的纹路,天不亮就揣着掉瓷的搪瓷缸出门。
首到深夜才带着一身煤灰回来,衣襟上别着的街道办红袖章,早己被洗得发白,边缘卷着毛边,却依然挺括地别在褪色的蓝布衫上。
陈雪茹蹲在灶台前熬粥,槐花香混着小米的甜腻在蒸汽中飘散。锅盖缝隙冒出的热气模糊了她的眼镜片,听见院门吱呀作响,便知道是婆婆回来了。
王桂兰推门进来时,晨光刚爬上东厢房的屋檐,她的军绿色棉裤膝盖处打着补丁 —— 那是 1947 年在华北野战军担架队时,被弹片划破后用军旗布料补的,如今又沾上了新的炼钢炉灰,在裤脚结成深灰色的硬痂。
"娘,您昨晚又去废品站了?" 陈雪茹递上浸过热水的毛巾,触到婆婆冰凉的指尖,看见她鬓角的白发在晨光中微微发亮,比上个月又多了几缕。
王桂兰接过毛巾,粗糙的手掌擦过脸颊,搪瓷缸里的凉开水喝得咕咚作响:"街道办新收的废铁里混着三斤铜片,不挑出来炼出的钢水遇冷就裂。"
她弯腰摸了摸孙女的头,发丝间还飘着细微的钢渣,"雪茹你盯着小妹吃饭,我得去居委会开炼钢动员会,今天要教姐妹们用磁石分拣马口铁。"
李向前站在门框旁,看着母亲匆匆系上旧围裙的背影,手里的搪瓷缸还冒着晨粥的热气,自街道办成立炼钢组,母亲就像被拧紧的发条。
白天带着妇女们挨家收废铁,蹲在地上用磁石分拣铁丝与铜片,晚上守着土高炉调节火候,连父亲 牺牲时留下的军功章,都别在了洗得发白的炼钢服上。
他想起上周在厂门口遇见母亲,她正跪在地上分拣一堆生锈的铁丝,膝盖上的旧伤在寒风中隐隐作痛,却坚持说这样能看清金属光泽。
技术科的台灯在图纸堆里投下昏黄的光圈,李向前的钢笔突然停在连铸机振动装置的草图上。夜校的钟声敲过十二点,母亲房间的窗户还映着晃动的煤油灯光,传来算盘珠子噼啪作响的声音。
他推门进去,看见母亲正就着豆大的灯苗核对废铁回收台账,老花镜滑到鼻尖,手指在泛黄的账页上颤抖,每一栏数字都写得工工整整,却在末尾处留下几滴墨迹 —— 那是握笔太久留下的痕迹。
"娘,您歇会儿吧," 他按住母亲冰凉的手,触到掌心交错的老茧,那是战争年代抬担架、和平时期握铁锹留下的印记,"您这腿伤一受凉就红肿,当年在担架队被炮弹碎片划伤的病根,可经不起这么折腾......"
王桂兰却固执地抽出账本,指尖划过 "废铁回收进度表":"还差两百公斤就能完成月任务,等红旗评下来娘就歇。"
她抬头望着墙上的 "炼钢先锋组" 锦旗,边角处绣着的钢铁图案己经褪色,"当年你爹在前线冲锋,咱们在后方就得把钢铁炼成枪炮,这红旗要是倒了,对不起他胸前的党徽。"
三天后的深夜,陈雪茹的惊叫划破了西合院的寂静。李向前冲进母亲房间,看见她蜷缩在炕边,盖在腿上的旧军毯滑落在地,额头烧得通红,膝盖的旧伤肿得发亮,像扣着个紫茄子。
枕边散落着未完成的报表,最后一行字歪歪扭扭,墨迹被冷汗晕开:"废铁分拣率 92%,明日需筛除......"
医院病房的消毒水气味刺得人鼻腔发紧,王桂兰在刺鼻的气味中苏醒,刚要撑着起身,就被李向前按住:"娘,您安心养病,街道办的事雪茹都安排好了。"
陈雪茹端着熬好的小米粥进来,勺柄上缠着她连夜织的毛线套,粉蓝色的毛线针脚细密,"这是张婶送来的新米,您尝尝。"
接下来的七天,西合院上演着无声的接力。李向前清晨在厂里调试连铸机模型,听针别在胸前,傍晚带着一身机油味回家,第一件事就是给母亲换药。
陈雪茹辞去了街道办的记账工作,清晨送小妹去胡同口的小学后,就蹲在灶台前熬中药,砂锅咕嘟咕嘟响着,药香混着远处炼钢炉的青烟,在西合院的槐树下缠绕。
"雪茹,废铁...... 分拣......" 王桂兰在半昏迷中喃喃自语,陈雪茹就把街道办的分拣表拿到床头,用红笔圈出关键数据。
边喂药边念:"张婶今天送来三个旧铁锅,李大爷把自行车架捐了,铜铁分拣率又提高了五个百分点。" 阳光透过窗纸照在老人脸上,她紧锁的眉头渐渐舒展,仿佛那些数据是最好的安慰剂。
第五天清晨,李向前在母亲枕头下发现了泛黄的牛皮纸袋,里面装着 1945 年的老照片。担架队合影里,年轻的王桂兰背着药箱,胸前别着父亲的党员徽章,身后是硝烟弥漫的战场。他想起母亲常说的话:"你爹走后,这枚徽章就是我的军旗,看见它,就知道该往哪儿冲。"
深夜替母亲换药时,李向前借着煤油灯光,看见她膝盖上的伤疤泛着暗红,足有三寸长,那是 1948 年在淮海战场转移伤员时,被弹片划伤留下的。
陈雪茹轻声说:"娘总说红旗不能倒,可她自己就是那面旗,只不过这旗子如今护着的,是咱们胡同里的炼钢炉。"第七天,王桂兰终于能靠在床头喝小米粥。
她看着儿子熬红的双眼,儿媳手掌上磨出的水泡,突然抓住陈雪茹的手,指尖划过她手腕上的老茧:"雪茹,把红袖章摘了吧,别让孩子跟着操心,娘以后听你们的。"
陈雪茹却笑了,从围裙口袋里掏出洗得干干净净的红袖章:"娘,红袖章我替您戴着,分拣表就放在您床头,您躺着指挥,咱们在家也能炼钢。"
半个月后,王桂兰能拄着拐杖在院子里走动。她摸着陈雪茹整理好的废铁台账,发现每页边角都画着小小的压水井图案 —— 那是李向前改良连铸机时,常画在图纸上的标志。
"原来你们爷俩都在和钢铁较劲," 她轻轻抚摸着儿子熬瘦的脸庞,指腹划过他眉间的皱纹,"当年你爹说钢铁能建工厂,现在你们让钢铁有了温度,连废铁都能分出个三六九等。"
街道办的炼钢组送来 "钢铁巾帼" 锦旗那天,王桂兰坚持要自己戴上红袖章,却不再风风火火往外跑。
她把妇女们请到西合院的槐树下,坐在藤椅上指导分拣废铁,小妹蹲在旁边,举着磁石吸起细小的铁丝,像在捕捉春天的柳絮。
阳光透过槐树叶的缝隙,在她们身上洒下斑驳的光影,钢渣与铁丝碰撞的声响,成了胡同里最温暖的背景音。李向前站在技术科窗前,看着胡同里的场景。
母亲的笑声混着陈雪茹的叮嘱传来,他知道,那枚沉甸甸的军功章,终于不再是压在母亲肩上的重担。就像连铸机让钢水连续不断地流淌,家庭的温暖,也让母亲钢铁般的意志有了柔软的港湾。
当第一缕春风吹落槐花香,王桂兰把街道办的账本交给陈雪茹,自己则戴上了李向前从厂里带回的劳保手套。
她不再是冲锋在前的炼钢标兵,却成了胡同里最贴心的技术顾问,用当年在担架队护理伤员的细心,指导每一位妇女分拣废铁。
李向前终于明白,母亲的坚守从来不是固执,而是那代人对责任的本能担当,就像他在连铸机图纸上画下的每一道弧线,既有科学的严谨,也有对家庭的温柔。
在这个特殊的年代,事业与家庭的天平,最终在理解与分担中找到了平衡,就像钢水在结晶器中冷却成型,刚硬与柔软,终将成就最坚韧的钢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