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西合院的清晨,煤炉上的水壶咕嘟作响,蒸汽顶得壶盖哒哒首跳,在窗玻璃上凝出一层薄薄的水雾。
陈雪茹用抹布擦着搪瓷杯口的茶渍,看李向前坐在小板凳上画图纸,眉头紧锁得像车间里打结的钢丝绳,额角的汗珠顺着皱纹滑落,滴在摊开的保温系统图上,晕开一小片墨迹。
"今儿个我去街道办领粮票," 她把温热的烙饼塞进丈夫手里,饼皮上还留着擀面杖压出的纹路,"你歇班在家,看好俩孩子,午饭记得馏馏窝头,锅里温着,别让孩子吃冷的。"
李向前 "嗯" 了声,笔尖在图纸上划过,结晶器的剖面图上,红笔标注的 "50℃" 旁边又添了道修正线。女儿小妹扒着他的膝盖,羊角辫蹭着他的裤腿:"爸爸,我要吃糖。"
他头也不抬,随手从裤兜摸出块水果糖 —— 那是厂里发的劳保,糖纸被体温焐得发软,边角己经黏在一块儿。"爸爸,糖化了。"
小妹举着黏手的糖纸,糖块掉在地上摔成两半,他这才抬眼,目光却仍停留在图纸的管道节点上:"找哥哥玩去,爸爸忙着呢。"
陈雪茹跨出院门时,看见母亲正蹲在老槐树下分拣野菜,干枯的马齿苋堆成一小堆。"向前昨晚又画到后半夜。"
她压低声音,围裙上还沾着和面时的面粉,"连铸机改良的事,比啥都重要。" 母亲叹了口气:"男人家干大事是该的,可孩子的肚子不能跟着遭罪,昨儿个小宝还跟我念叨,想吃口热乎的玉米饼。"
晌午的太阳透过窗棂,在炕桌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李向前盯着新画的余热循环图,铅笔在废纸上划拉着公式,突然听见里屋传来压抑的哭声。
小妹坐在炕沿上,袖口沾着干掉的鼻涕,看见他进来,嘴一瘪哭得更凶:"爸爸,饿......" 哥哥蹲在煤炉前,扒拉着冰冷的空锅,棉袄扣子开了三颗,露出里面打补丁的衬衣,领口磨得发亮。他这才想起妻子的交代,搪瓷缸里的茶水早凉透了,图纸边缘还沾着昨晚剩下的饼渣,硬得硌手。
陈雪茹顶着日头回来,帆布包在肩头勒出深痕,里面的粮票被体温焐得发烫。她刚进院门,就看见李向前蹲在石榴树下磨听针,金属杆在磨石上发出沙沙的响声。
俩孩子抱着空碗蹲在门槛上,小宝的嘴唇干裂起皮,小妹的头发乱糟糟地纠结在一起。"李向前!" 她的声音在西合院里炸开,惊飞了树上的麻雀,手里的粮票散落一地,"我让你馏窝头,你倒好,在这儿磨你那铁棍子!"
李向前慌忙放下听针,图纸从膝头滑落,压在散落的粮票上。"我... 我忙着算参数,一时忘了..."
陈雪茹抢过他手里的听针,狠狠摔在地上,金属杆撞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参数参数,你眼里除了参数还有啥!"
她指向孩子,声音发颤,"你看看他俩,跟叫花子似的!小妹的袖口都能擦桌子了,小宝的棉袄扣子掉了多久了?" 母亲闻声从屋里出来,把孩子拉进厨房,空锅铲碰着锅底的声音刺得人心慌,锅里只有昨晚剩下的半块冻窝头。
"连铸机改良是大事,关系到全厂的生产..." 李向前想辩解,却被妻子通红的眼眶打断。"大事?" 陈雪茹的眼泪终于掉下来,砸在衣襟上。
"轧钢厂离了你李向前就转不动了?可这个家,没了你试试!上个月小宝发烧到半夜,你在车间调试设备;上上个月娘在院子里摔了一跤,你在机械厂回不来!" 她越说越激动,手指着墙上挂着的技术革新奖状,"这奖状能当饭吃吗?能给孩子换口热乎饭吗?"
晚饭时,桌上只有野菜糊糊和冻硬的窝头,蒸锅里的水汽氤氲,却暖不了人心。李向前看着儿子啃窝头时,被粗糙的麦麸划破的嘴角渗出血丝,想起小妹哭红的眼睛和沾着鼻涕的袖口。
陈雪茹把唯一一碗稍稠的热汤推给孩子,自己拿起冻窝头,用门牙费力地啃着,腮帮子一鼓一鼓的,喉结却哽咽着难以下咽。母亲默默往他碗里添了勺野菜,筷子碰到碗沿发出轻响,像一声无声的叹息。
深夜,煤油灯芯结着灯花,陈雪茹在灯下缝补李向前的工装,针脚穿过磨薄的布料,发出细微的噗噗声。
李向前蹲在煤炉前捅火,火苗蹿起来,映着妻子眼角的细纹和鬓角新添的白发。"雪茹," 他声音发哑,像被砂纸磨过。
"是我不对,光顾着厂里的事,忘了家里..." 妻子没抬头,手里的针却突然扎到手指,血珠渗出来,滴在补丁上晕开一小片红。"你忙,我懂," 她吸了吸鼻子,"可孩子还小,不能跟着饿肚子,娘也老了,需要人照应..."
他想起母亲说过,父亲在解放战争中牺牲后,家里的锅灶全靠母亲一人撑着,那时他还小,不懂母亲半夜磨面的辛苦。现在轮到他撑起这个家,却把所有重担扔给了妻子。
"以后我一定早点下班," 他握住妻子带着针眼的手,那手上满是洗衣做饭磨出的茧子和裂口,"听针再重要,也没有你们重要,机器坏了能修,家要是散了... 就啥都没了。"
第二天清晨,李向前系着陈雪茹的蓝花围裙在厨房忙乎,煤炉上的粥锅咕嘟作响,溢出的泡沫在锅沿结成一圈白边。
陈雪茹醒来时,看见桌上摆着热乎的玉米面粥,两个孩子捧着碗,小脸吃得通红。他正在擦听针,金属杆在晨光中发亮,旁边放着张写满字的纸:"早 6 点半煮粥,午 12 点馏窝头,晚 5 点拌野菜..."
母亲在院里晒野菜,看着儿子往妻子的搪瓷杯里续上热茶,茶叶在杯中舒展。"雪茹,尝尝新炒的槐花," 李向前把一碟蒸槐花推过去,"我跟小宝学的,说你最爱吃。"
陈雪茹接过杯子,热气模糊了眼镜,想起昨晚煤炉前丈夫粗糙的手掌和愧疚的眼神。小妹举着听针跑过来,金属杆在她手里晃荡:"爸爸说,这是听机器心跳的,像小宝的心跳一样咚咚响。"
李向前把女儿抱上膝头,指着图纸上的保温系统图:"你看,这个循环水管就像给机器穿棉袄,跟妈妈给你缝棉裤一个道理,里层保暖,外层防风。"
儿子凑过来看,小手指着管道节点:"这里像咱家通到厨房的暖气管子!" 他突然发现,儿子昨天画的连铸机图纸背面,用铅笔歪歪扭扭写着:"爸爸的机器,妈妈的粥",旁边还画了个冒热气的大碗。
傍晚,李向前推着自行车回家,车后座绑着从副食店用布票换来的玉米面,帆布包在车把上晃荡。
陈雪茹在门口择菜,看见他时,嘴角忍不住扬了扬,又赶紧低下头,手指加快了择菜的速度。小妹扑过去抱住他的腿,仰着小脸:"爸爸,糖!" 他从口袋里掏出两块水果糖,这次用蜡纸仔细包着,没化。
技术科的抽屉里,李向前把孩子画的连铸机图纸夹在笔记本里,每次翻开,都能闻到淡淡的槐叶茶清香。图纸上的机器烟囱里,儿子用红笔涂了片圆圆的蒸汽,像极了母亲熬粥时冒出的热气。
深夜,他不再守在车间的图纸旁,而是坐在炕桌边,借着煤油灯教孩子认字。"钢,钢铁的钢," 他握着小宝的手,在纸上写下笔画,"就是爸爸厂里炼的钢。"
陈雪茹坐在一旁缝补,听着丈夫低沉的声音和孩子奶声奶气的跟读,针脚越来越密,嘴角的笑意藏也藏不住。窗外,西合院的老槐树沙沙作响,星光透过叶隙落在窗台上的听针上,像撒了把碎银,映着屋里温暖的灯光。
他终于明白,连铸机的振动频率需要精准计算,家庭的节奏也同样需要用心经营。当听针的金属杆不再只贴着机器的外壳,也贴着孩子温热的后背时,那均匀的跳动声,才是世间最安稳的旋律。就像母亲说的,过日子跟炼钢一个理,得文武火交替着,急不得也慢不得,才能熬出生活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