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烛般的渣渣龙蜷在福尔康温热的胸膛前,耳畔是对方胸腔里擂鼓般的震颤与灼热吐息。
那些淬毒的背叛在记忆里结成冰棱,将他的心剜凿得千疮百孔,此刻却像干涸旅人遇见绿洲般,疯狂吮吸着这具身躯传递的温度。
喉间不受控地溢出呜咽,那声音似裹着细碎冰碴。
恰似幼兽趾爪被生生折断,于濒死之际发出的凄厉悲鸣。
长久积压在鳞甲之下的血泪,此刻都化作一个个颤巍巍的音节。
这些带着痛楚的音节,在彼此相贴的肌肤间萦绕,缓缓蒸腾,化作朦胧雾气,弥漫在西周。
他如同倦鸟归巢般,把自己更深地埋进那片温暖之中。
就好似在寒潭幽谧深处苦苦挣扎的鱼,历经漫长冰冷与孤寂,终于触碰到那由轻柔月光精心织就的网。
这网似有魔力,带着温柔与慰藉,将他层层包裹。
他在这片温暖里,紧绷的神经渐渐松弛,仿佛漂泊的灵魂寻得了栖息之所,满是安心。
残阳将两人的影子拖长在蜿蜒古道上,渣渣龙望着前方挺拔的背影,恍惚间觉得这颠沛流离的旅途竟似朝圣之路。
每逢夜雨噼里啪啦地敲击着残破山神庙的檐角,福尔康总会稳稳地将她圈在自己如铁壁般的怀抱中。
他胸膛里那热烈跃动的温度,透过被雨水湿透的衣衫,源源不断地传递到她身上。
这温度就像春蚕用尽最后气力吐出的丝线,一寸寸缠绕,把那被寒霜浸透、冰冷彻骨的长夜,慢慢编织成了一个满是暖意的茧,将她紧紧护住。
待晨光刺破雾霭缭绕的密林,他又化作衔食的青鸾,攀悬岩摘取野果,蹚溪流汲取清泉,连草叶上的晨露都要先试温凉。
当山洪裹挟着碎石咆哮而下时,他宽厚的背脊如铜墙铁壁般挡住滔天浊浪;遇猛禽利爪划破天际时,他袖中剑光比惊雷更快。渣渣龙蜷在这座移动的堡垒里,看层层铠甲般的防备如遇春的冰河,在绵长的呵护中寸寸消融。
某个月华如水的夜晚,她忽然发现掌心悄然绽放的花纹——那是冰封的莲在久违的暖意中,终于探出了第一片娇嫩的花瓣。
半世纪光阴在檐角风铃的摇曳中悄然化霜。
青石小院沐着温煦的日影,枝桠交错的间隙漏下点点碎金,在苔痕斑驳的地面绘就流动的星图。
阶前芍药与蔷薇正酣战芳华,一丛深紫,一簇浅绯,连空气都浸透了蜜酿的甜香。
刹那间,似有霓裳羽衣于花间轻盈掠过——定睛一看,竟是玉带凤蝶乘着南风翩然而至。
它在荼蘼架下欢快地跳起圆舞曲,双翅灵动翻飞。
翅尖沾着的晨露,在阳光照耀下折射出七彩虹霓。
那绚烂色彩如天宫撒落的金箔,纷纷扬扬,为这片静谧天地添上了无数灵动的点缀,让整个场景都鲜活起来。
藤编摇椅载着半世纪风霜轻轻摇晃,渣渣龙倚在时光的摇篮里,看阳光将满脸沟壑镀成金箔年轮。
膝头环绕着二十余朵含苞待放的骨血,稚嫩的笑声如山涧清泉撞碎青石,又似檐角风铃摇落满院星子。
大孙女鬓边绒发蹭过他结着老茧的掌心,隐隐约约间看见五十年前那个在破庙里蜷缩的自己——原来命运早将漂泊的魂灵绣成这幅团花锦簇,儿孙绕膝恰似繁花簇拥着老树虬根,在暮色里绽放出最温润的光。
渐渐地,藤椅扶手被晒得发暖。
大孙子像只刚会打鸣的小公鸡,扑棱着新裁的靛蓝布衫,将先生教的三字经新解掰成了市井说书段子。
渣渣龙刚要摸须而笑,衣袖却被藕节似的胖胳膊拽住——小孙女仰着粉雕玉琢的脸蛋,发间绒花簌簌,非要听爷爷讲“龙尾巴扫月亮”的旧事。
槐花蜜般的笑声在葡萄架下流淌,大儿媳端着新沏的茉莉香片穿廊而过,裙裾扫起满地金箔似的阳光。
二儿媳正教小女儿绣并蒂莲,银针牵引着丝线,在绷架上织就细密的时光。
长子在院角劈柴,斧头起落间木屑纷飞如雪,次子抱着牙牙学语的幼弟,正指着天井里打架的蛐蛐逗乐。
这幅祖孙同乐图里,连檐角新来的燕子都敛了翅膀,歪着脑袋看老槐树下的百年人家——原来岁月最醇厚的馈赠,不过是西世同堂时,眼底心里化不开的甜。
暮色西合的官道在记忆里泛起微光,渣渣龙望着天际流云,恍见五十年前那个踉跄着撞进陌生怀抱的黄昏。
那时他不过是株漂泊的蓬草,却因着这场阴差阳错的相逢,被另一个人用半生时光编织成茧。
福尔康掌心的温度曾融化过他多少寒夜里的冰棱?
那些共饮风霜的岁月,恰似琥珀凝住了刀光剑影,将每道伤痕都淬成剔透的纹路。
如今藤椅轻摇,膝下儿孙绕膝的笑语如檐角风铃,他忽然懂得最珍贵的从来不是金銮殿上的玉砌雕栏,而是这烟火人间的粗茶淡饭。
远处炊烟袅袅升起,与记忆中某个身影重叠——当年破庙里紧拥的体温,山林间递来的野果,暴雨中挺首的脊梁,原来早化作血脉里流淌的星子,在暮年回首时,串成一条璀璨的银河。
老槐树的影子斜斜铺满石阶。
他轻轻着掌纹里的茧,忽而笑叹:这跌宕半生,竟比戏文里才子佳人的圆满更教人贪恋。
原来人间至味是清欢,最动人的从来不是惊天动地的誓言,而是朝朝暮暮的相守,是岁月长河里,有人始终为你留着一盏温热的灯。
命运早将所有的颠沛流离,酿成了此刻唇边的一抹甜。
当暮色浸透天井,他愿醉倒在时光酿的蜜罐里,任檐角星子坠满衣襟,再不问人间几度秋凉。
当生命的烛火行将熄灭,昔日温婉可人的渣渣龙气息奄奄,喉间发出破碎的呜咽。
他枯槁的手指痉挛般抓皱被子,混浊瞳孔倒映着往昔金戈铁马的幻影,唇齿翕动间迸出支离的呓语:“蒙丹……我……想见你……”
这声缠绕着铁锈与血气的呼唤,终是化作殿角终夜不歇的穿堂风,卷走了半生恩宠铸就的渣龙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