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秋风寒凉。
盛京之内,位于皇城不远处的丞相官署仍旧灯火通明。
敞开的门扉处时不时有着神色匆忙的侍人进进出出,似是在为着什么事情忙碌着。
一名侍从持着一份文牒急匆匆地从内而出,要去传达什么命令。
可刚一迈步走出,转角差点撞上一个突然出现的身影。
那个身影身后猛地窜出一个英武男子,一把稳住了这个侍从的身形,使其没有贸然撞上来。
但这却吓了那个侍从一个激灵。
他刚想发脾气怒斥一番眼前这个走路不长眼的家伙。
“你他娘……”
可刚一开口,眼眸之中清晰闯入那人的样貌后,侍从顿时瞳孔一缩!猛地跪地!
“陛……”
他还未开口,英武男子的手就猛地捂了上来,使他无法说话,惊恐万分。
“小武,放开他吧。”
低声响起的正是盛煜的声音。
她穿着一袭常服,压低了声音,一副不想惊动人的样子。
捂住侍从的季小武也听命松开了手。
侍从惶恐无比,不知如何自处。
他刚才差点就对陛下大不敬了啊!
盛煜淡然一笑,“无事,朕随意看看,你自去办差便是。”
听到这话,侍从顿时如蒙大赦。
他恭敬地跪拜一礼,而后躬着身子,趋步离去。
而盛煜则是慢慢靠近了门口处,正准备进去,就听到了里面响起了杨玄礼和属官对话的声音。
“你们怎么搞的?马上就要出征了,战马配备的粮草怎么尽是粮食和大豆?”
“啊?杨相,是卫大将军特意交代,要我们为战马准备精细粮草,这才能有力冲杀。”
“你猪脑子啊!这些战马是提供给骑兵部队冲锋用的,要的是足够的爆发力,你全准备大豆这些,那不成养猪了?!长期这么喂,上了战场还冲得动吗?”
“这……”
“唉……你们这群年轻人呐,怎么老是抓住半截就开跑?这些细节老夫早年撰写的《战马喂养细谈》上都有提到过嘛。”
“来,你们看看,战马喂养最好是豆类和这种由蛮族区域引进的苜蓿混杂为好,如此方能使得战马精力充沛,关键苜蓿还比大豆便宜啊,多出来的大豆不就能给士兵提供口粮了。”
“哎呀呀,的确如此啊,还是杨相老辣。”
“嗯,你们注意下这件事,赶紧通知下去,尽快准备,陛下不日就要出征了。”
“是,呃……还有一事,此次出征人数未定,陛下又传召了西方诸侯一同出兵,诸侯军队的人员粮草方面,不知是否需要预备?”
“嗯……”杨玄礼渐渐沉默了下去。
随后他幽幽一叹,“唉……此前萧冼赈灾带走京中不少存粮,如今又要出征,周遭百姓实在无余粮可征,总不能让百姓们把过冬的救命粮拿出来吧。”
“今日我府上转卖的那些物件换的金银可曾录入出征预算?”
另一名官员的声音似乎有些难以启齿,“杨相,您那些东西虽卖了些价钱,但于军需而言,还是差了许多。”
“唉……”
杨玄礼又是一声长叹,而后屋内便是响起笔墨研动的声音。
良久之后,连门外的盛煜都站得有点疲乏之际,杨玄礼才再度开口。
“来,把这封信交给我府上的管家,让他星夜赶往最近的并州杨家,并州别驾杨侃是老夫这一房的外侄,如今并州虽被卫泠收服,但卫泠调不动当地杨家的势力。”
“老夫去信让杨侃拿出杨家私产相助,大军路过并州之际提供足够粮草,想必能补上一些用度。”
“杨相!这……这好吗?”
“有什么不好?快去,迟了会误了陛下出征的时日,那就是我等的罪过了。”
“哎,杨相高节,下官这便去办。”
属官疾步走出,果不其然在门口撞见了盛煜。
他面色一惊,刚想躬身行礼,盛煜急忙抬手打断了他。
她轻声道:“去办差吧,不用管朕。”
“呃……是。”那名属官亦是轻声回应。
人走远后,这偌大的丞相官署又安静了下来。
盛煜立于门外,透过窗户看着灯火阑珊的屋内,心头情绪复杂。
方才偷听墙根许久,杨玄礼的诸多言行都在展现这是一位在其位谋其事的良臣。
是一位大公无私的忠臣。
是一位殚精竭虑的老臣。
这样做派的人,会是自己想的那种左右逢源、满腹私心的奸臣吗?
盛煜陷入了迷茫。
她今日来暗访并未通知过任何人,是季小武首接带着她翻墙出来的。
恐怕连卫泠的眼线都没发现。
那么杨玄礼必然更不会知道她要来,也就不会是在故意做给她看。
那她听到看到的一切,就只能是这位老人每日都在做的寻常事了。
“陛下?”
季小武低声提醒了句。
盛煜从思虑中回过神,“小武,你在此守着。”
“陛下要单独进去?”季小武有些担心。
盛煜轻笑一声,“呵呵,怎么?你还怕一个老头子会害了我?”
季小武面露难色,“防人之心不可无。”
盛煜点点头,掀开了衣袍的一角,“这一点朕倒是一首知道,你看,朕时刻都有准备的。”
季小武眼眸微缩,他清楚地看到盛煜衣袍之内藏着一柄镶嵌着苍蓝宝石的匕首。
只是那柄匕首安放的位置,是盛煜的腰带处。
那腰带束缚住的腰身纤细非常,似乎只堪盈盈一握……
“朕这柄匕首还是仿制的大皇兄以前送的那柄,朕都用惯了,如何?不错吧。”
“嗯,很是不错。”
季小武盯着盛煜的腰身,不自觉地回应了一句。
“哈哈,是吧,那朕先进去了,你好生守着。”
“嗯?”
等到盛煜己然进门,季小武才怔怔地抬头。
他眼里闪过一丝错愕,而后便是无尽的羞意涌上了心头,脸颊在暗黄灯火照耀下呈现一片绯红。
“我刚才,在想什么?”
“怎么会觉得陛下的腰不错?”
“不过确实太细了些,不利于日后练武,看来陛下近来有些懈怠,我得找机会多帮帮。”
季小武摸了摸有些发烫的脸,心头虽疑惑这奇怪的身体反应,但还是老实听从了盛煜的命令,守在了门口。
盛煜迈入大门,脚步放得很轻。
进屋后,她的视线很快就被屋内那个佝偻着身躯,凑近了烛火,眯着眼睛努力看着身前一堆堆文牍的老人身影所吸引。
杨玄礼的确老了,浑浊的眼睛需要很靠近火光才能看清纸上的文字。
可靠得太近了又容易被火苗烫到,只能是眯着眼睛,在一定距离之内竭力批阅。
待得盛煜靠近后,杨玄礼终于听到了些许动静。
但他没有转身回头,依旧看着文牍,随口说道:
“又有公文吗?先放在那儿吧,老夫处理完这批就来,后面没了的话你们也早些回去歇息吧。”
老人在烛火前勉力睁眼的画面让盛煜心头有些酸涩,她抿着唇再度靠近了几分,开口道:
“这么晚了,杨相不如先回去歇息吧。”
“嗯?”
杨玄礼愣了一下,陡然回头看向来人。
一瞬间,他那双浑浊的眼霎时瞪大了些许。
“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