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怎么到这儿来了?”
杨玄礼很是惊讶,他起身欲要下拜。
盛煜及时扶住了他,“杨相不必多礼,先坐下。”
杨玄礼摆摆手,扶着腰面露苦色的坐了下去。
“呵呵,让陛下见笑了,老臣这老腰坐久了有些吃不住。”
盛煜幽幽一叹,而后走到杨玄礼身后,抬手覆上了老人家的腰。
轻柔的力道,恰到好处的揉推,让杨玄礼感觉酸痛缓解的同时又惶恐无比。
“陛下!不可如此啊!这实在有违君臣之礼。”
他挣扎着欲要起身,但盛煜这段日子通过锻体法的锻炼,力气增长了不少。
哪怕远不如同龄男子,但也肯定比七旬老人要大。
将杨玄礼按回座位,盛煜开口道:
“杨相为国家操劳,朕本是晚辈,做些小事无足轻重。”
“可是……”
“杨相不可乱动,就当让朕试试最近新练的推拿手法吧。”
杨玄礼无奈摇头,只能任由盛煜动作。
半晌过后,盛煜落座于杨玄礼对面。
杨玄礼一脸轻松,“陛下这手推拿堪比老医师了,的确精妙。”
盛煜微微一笑,“方寸之间拿捏好力道便好行事,可若是涉及面过大,或是腰身两侧都有劳损,朕就拿捏不好力道了,不知杨相以为这种情形该如何应对?”
杨玄礼眯了眯眼,看着神色泰然的盛煜,心头有些欣慰。
他明白,盛煜说的,不只是推拿。
“呵呵,老臣不懂医术,若陛下问些农务问题,老臣还能解答一二。”
盛煜笑了笑,“天下万事皆有相通之理,杨相尽可首言,朕洗耳恭听。”
自知躲不过,杨玄礼只能无奈一笑。
他捂着自己的腰,说道:
“陛下所言腰身两侧皆有劳损,老臣恰好是如此。”
“老臣平日也很苦恼,这两处劳损不便一同治疗,治一处之时必然需要静养,那另一处则必定要承担更多的痛苦。”
“两处皆是老臣之血肉,谁痛,老臣都于心不忍。”
盛煜凝了眼眸,“可有损不治,早晚殃及自身,杨相该有个抉择。”
杨玄礼深深看了盛煜一眼,意味深长道:
“是啊,人生中很多事情都要面临选择,可老臣年纪大了,人一老,就容易瞻前顾后,眼窝和心口都软下来了。”
“年轻时候明知道的一些道理,比如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呵呵,到老了却痴心地想要试试能不能兼得。”
“最终呢,总是会撞得头破血流才慢慢释然。”
盛煜双眼微眯,“那杨相有选择吗?”
杨玄礼正色道:“陛下,选择并不完全受自己所控,很多时候是靠他人之举来推动。”
盛煜有些不解,“靠他人?”
杨玄礼解释道:
“正如陛下方才为老臣推拿,陛下不知老臣两处皆有损伤,所以随意选择了一边。”
“这不是老臣的选择,而是陛下帮老臣做了选择。”
“可不管陛下选了哪一边,都能为老臣带来片刻的安逸,这比老臣自己选择,要好得多。”
盛煜有些似懂非懂。
片刻之后,她笑着摇了摇头。
果然,她还是不太适应萧冼所说的士族中人这些云里雾里的含蓄话语。
真不知道萧冼是怎么在这种环境中长成那般赤诚的样子的。
这里面恐怕有他那位司空父亲的良苦用心。
“唉,杨相,朕开诚布公地讲吧,朕始终不明白,你究竟为何一定要应了卫泠的推举,坐这个丞相之位。”
“朕并不是觉得你不能胜任,相反,朕觉得你是一众老臣中最有资格坐这个位置的。”
“可是你也明白,如今朝堂之上的形势并非是朕能完全掌控的,你这把年纪了,掺和进这龙潭虎穴中来,朕担心啊……”
盛煜一番话说得很是真挚,眼里差点都盈出了泪水。
这般动情之下,连她自己都差点信了自己这番说辞。
可杨玄礼却是依旧噙着笑容,让盛煜脸上的动容之色有些僵住了。
盛煜暗想:这个老狐狸,没被感动到吗?
杨玄礼眨了眨眼,沉默片刻后,脸上的笑意慢慢消减,化作了一片平和。
“老臣也明白,丞相之位陛下心里另有人选。”
“杨相……”盛煜想要“狡辩”一下。
但杨玄礼却是摆摆手,“陛下不必宽慰老臣,老臣只是老了,不是脑子锈了。”
“朝堂上的形势老臣看得明白,也知道其中的危险。”
“但丞相之位,老臣不得不争上一争。”
杨玄礼眼中也盈起了几许老泪,“陛下,说些掏心窝子的话,老臣得在入土之前,为杨家后代考虑一二。”
“没有哪个士族不想族中出一任三公。”
“哪怕只有一任,就足以兴旺家族数代。”
“譬如南方萧家,三世三公,使其从大盛开国至今依旧兴盛不衰。”
“我关中杨家是靠着商贾起家,历经百年,前后数代人努力入仕,终于使得杨家开枝散叶,树大根深。”
“可时至今日,杨家仍不曾出过三公。”
“老臣是杨家职位最高之人,位列九卿。”
“这己经是皇恩浩荡,圣心眷顾了,老臣本不应再做过多奢望。”
“可三公之位,是历代杨家族老心头的一根刺,老臣一想到日后命归九泉,无言以对杨家列祖列宗,就倍感痛心。”
杨玄礼缓缓起身,对着盛煜躬身下拜。
“老臣己经坐过这个位置了,不求惠及子孙后代,只求对列祖列宗有个交代,余愿足矣。”
“陛下现在撤去老臣职务,老臣亦是无憾。”
杨玄礼叩头拜下。
盛煜却是心绪复杂了起来。
杨玄礼有私心吗?
有。
他要这个位置来为杨家造势,也能全自己的夙愿,好面对泉下的祖宗。
杨玄礼是忠臣吗?
是。
他为国家殚精竭虑,付出了一生。
有公有私,这才是一个正常的人啊。
至于那些小心思,不过是一个老人家顾全身后之名的一点点“任性”罢了。
首到这一刻,盛煜才突然明白,杨玄礼那些关于两侧腰身劳损的云里雾里的话代表着什么。
“选择并不完全受自己所控,很多时候是靠他人之举来推动。”
盛煜恍然。
“我如何用人,人便如何对我。”
她释然一笑,伸手扶起了杨玄礼。
“杨相请起,这位置朕并无他选,本就属意于你,有你这样的股肱之臣相助,大盛方能国祚绵长啊。”
听得此言,杨玄礼松了一口气。
他心头暗自叹息,“陛下还真是越来越像先帝了。”
“知错、改错,但不认错。”
“说好听点叫能屈能伸,说难听点,叫虚伪。”
“不过……这便是能成大事者应具备的素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