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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走廊里消毒水的味道，浓烈得近乎刺鼻，无孔不入地钻进周杰的鼻腔，又一路往下，沉沉地坠在胃里，翻搅着一种钝痛。惨白的顶灯管悬在头顶，嗡嗡作响，光线冷酷地涂抹在墙壁和地面瓷砖上，映照出每一个匆匆掠过的、焦虑或麻木的面孔。空气是凝滞的，沉重得如同浸了水的棉絮，每一次呼吸都带着一种黏腻的阻力，拉扯着胸腔。
周杰靠在冰凉的、带着无数细微划痕的金属缴费窗口旁的墙壁上，后背紧贴着那片寒意。他手里死死攥着一张薄薄的银行卡，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失去了血色，卡里是他凑的几万块钱。
父亲躺在走廊尽头那间六人病房里，像一块沉默而日渐沉重的石头。
看着儿子疲惫的样子，父亲叹口气，“办理手续出院吧！不治了！”
隔壁病房隐约传来压抑的哭声，撕心裂肺，又很快被强行咽了回去，只剩下断断续续的呜咽，在这死寂的走廊里显得格外刺耳，像钝刀子割着神经。
他猛地站首身体，像是被那哭声惊醒，又像是被那跳动的数字逼到了悬崖边。
“爸，你先安心治疗，我回家凑钱去”逃出病房，他没脸看爸爸，他真的很没用。
回到家催促母亲打电话，要钱。
“小杰……”她的声音干涩发紧，像是砂纸摩擦着木头，“我……我不去。你舅……你舅他……”她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喉结滚动，“他上次不是说了吗？最近手头紧，周转不开，实在……实在没钱啊！你总不能……总不能逼死他吧？”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乎成了气音，眼神慌乱地躲闪着周杰逼视的目光，重新落回自己那双紧握着手机、微微颤抖的手上。
“逼死他？”周杰的声音陡然拔高，像是压抑许久的火山终于找到了喷发的裂口，带着滚烫的岩浆和呛人的灰烬，“妈！你醒醒！看看我爸！看看他现在躺在那里是什么样子！再看看你儿子我！为了凑这十万，我他妈就差给人跪下磕头了！现在躺在里面等救命的是我爸！不是他！是他欠我们的钱！欠了十年！整整十年！他开着新提的奥迪，你说他没钱周转？哈！”他发出一声短促而尖锐的冷笑，那笑声里没有一丝温度，只有无尽的愤怒和嘲讽，“你知道什么叫‘要钱的是孙子，借钱的是大爷’吗？妈，他现在就是那个大爷！我们呢？我们就是快被逼死的孙子！”
母亲被他这连珠炮似的、充满戾气的质问逼得无处可逃，身体在塑料椅上缩得更紧，几乎要嵌进去。她嘴唇哆嗦着，试图辩解，却发不出成句的声音，只剩下不成调的呜咽和急促的喘息。
“你别跟我说这些！”周杰猛地挥手，粗暴地打断了她任何可能的申辩，动作幅度之大，带起一股压抑的风。他的胸口剧烈起伏，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我告诉你，妈！今天这五万是问我朋友借的，明天还要给医院交十万，护士说了，床位紧张，没钱就要出院”他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顿地从齿缝里挤出来的，每一个音节都带着血淋淋的决绝。
“那就出院吧！”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动作快得与她之前的萎靡判若两人。她死死抓住周杰的胳膊，枯瘦的手指如同铁钳般嵌入他的皮肉，指甲隔着薄薄的衣袖掐得他生疼。那张浮肿的脸上瞬间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只剩下骇人的惨白和极度的恐惧。
“好”周杰猛地甩开母亲的手，力道之大，让母亲踉跄了一下，撞在身后的墙壁上。
“钱呢？钱在哪里？天上能掉下来吗？你告诉我，现在除了去找我那个‘表舅’要债，我们还能去哪里变出钱来？去抢银行吗？！”他喘着粗气，胸膛像破旧的风箱般起伏，声音因为嘶吼而沙哑破裂，“我亲爸躺在里面等着救命，我那个‘表舅’呢？他开着几十万的新车，住着大房子，心安理得地欠着我们的救命钱！这就是你的好弟弟！你护着他，那谁来护着我爸？！”
母亲被他吼得浑身发抖，像秋风里最后一片挂在枝头的枯叶。她后背死死抵着冰冷的墙壁，仿佛那是唯一能支撑她不倒下的东西。眼泪终于决堤，汹涌地冲出干涩的眼眶，顺着她脸上深刻的皱纹肆意流淌。那浑浊的泪水里，混杂着被儿子言语刺伤的痛苦，更有一种面对至亲病痛和至亲赖账双重夹击下、近乎崩溃的无助。
“那……那不一样……”她徒劳地、微弱地辩解着，声音破碎不堪，“那是……那是我亲表弟……他是家里唯一的男丁……你姥爷都交代过……要我……要我多帮衬他……他……他肯定有难处……”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只剩下无意义的哽咽，连她自己都无法说服。她抬起手，用袖子狠狠抹了一把脸，粗糙的布料擦过皮肤，留下红痕，眼泪却怎么也止不住。
周杰看着她这副样子，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又酸又疼，但更多的是一种被逼到绝境的、无处发泄的怒火和深深的无力感。他烦躁地扒拉了一下自己乱糟糟的头发，额头上全是急出来的汗珠。他不再看母亲，猛地转过身，大步在狭窄的走廊里来回踱步，沉重的脚步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每一步都踩在紧绷的神经上。
他掏出手机，手指飞快地在通讯录里滑动，能借的，都己经借遍了。那些曾经拍着胸脯说“有事说话”的朋友、同事，此刻的电话要么无人接听，要么接通后就是各种委婉却冰冷的推脱——“兄弟，真不是不帮你，我最近也……”、“哎呀，刚买了房/车/股票套牢了……”、“再缓缓，过几天行不行？……”
过几天？父亲等得起吗？
母亲依旧无声地流泪，身体因为抽泣而微微抖动，眼神空洞地望着地面，仿佛灵魂己经抽离，只剩下一个被绝望掏空的躯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