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刘二福位高权重,又深得帝心。
一时间,刘家竟成了各路皇子竞相争夺的对象。
刘二福尚能周旋于惊涛骇浪,是因为他有着十数年宦海沉浮练就的铜皮铁骨和如履薄冰的智慧。
可二十三岁的刘家年不行。
面对那些看似温文尔雅、实则步步紧逼的试探,让刘家年身处其中,只觉力不从心。
三皇子门下清客以探讨典籍为名,言语间流露出明显招揽之意。大皇子一派,也时常在不经意间提及“贤臣择主”的古训……
每一次看似寻常的交际,都可能暗藏玄机,甚至充满陷阱。
拒绝,不但需要智慧,更需要勇气。
稍有不慎,便可能开罪一方,甚至被视为不识抬举。
这种无形的倾轧,比真刀真枪的战场,更让他感到疲惫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慌。
刘家年怕自己年轻气盛,应对不当,不仅自身难保,更会牵连父亲,届时再将整个刘家拖入万劫不复的皇子之争……
“爹,儿子……想求个外放。”
家年站在父亲书案前,声音里带着一丝明显的紧绷。
刘二福手中的笔顿住了,一滴浓墨在宣纸上洇开。
他抬头看着儿子年轻却己显沉稳的脸庞,那双酷似自己眼睛里,此刻盛满了挣扎、忧虑,以及一种近乎恳求的坚决。
“外放?”
刘二福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
“是。”
家年深吸一口气,将心中的思虑和盘托出。
“儿子自知阅历尚浅,在这京城漩涡之中,如履薄冰,举步维艰……门人清客往来试探,儿子每每应对,只觉心力交瘁,如临深渊……儿子怕一时不慎,行差踏错……累及全家。”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带着一丝苦涩,
“儿子深知父亲为官不易,不愿再添烦忧。若能谋得外放,远离是非之地,一则踏实做些实务,历练己身。二则,亦可为刘家守住一方清净退路。求父亲……成全。”
最后西个字,他说得极轻,却重若千钧。
书房里陷入长久的沉默。
刘二福沉静如水的目光落在儿子脸上。
他看到了儿子的恐惧,那并非怯懦,而是对家族安危的深切忧虑。
他看到了儿子的清醒,能敏锐洞察到潜藏的巨大危机。
他也看到了儿子的担当,宁肯放弃清贵的翰林前程,去那偏远之地吃苦受累,也要为这个家努力撑起一片安稳的天空……
许久,刘二福放下笔,无声幽长地吐出一口气。
那气息带着一种沉重的疲惫,又仿佛卸下了某种重担。
“好,父亲答应你。这京城有父亲在,任何时候,你都不用担心,只管做好自己的事。”
家年强压着喉头的哽咽,撩起袍角,对着父亲郑重地跪拜了下去。
“谢父亲成全!”
刘二福起身,绕过书案,伸出双手将他扶起,温厚的手掌在他肩头重重一按。
“外放之地,我会为你斡旋…收拾行装吧,旨意…不会太久。”
家年用力点头,将翻涌的情绪死死压住,再次深深一揖,转身退出书房。
……
暮春三月,杨柳依依。
距京城十里之外的长亭,却弥漫着离别的愁绪。
刘家年一身七品知县常服,青色的布料衬得他身姿愈发挺拔,只是眉宇间流露出浓浓的不舍。
郑晗站在他身侧,一身素雅的淡蓝色衣裙,小腹己微微隆起,显露出孕妇的圆润。
她的面庞略施粉黛,却也掩不住长途跋涉前的疲惫,以及对未知前路的些许忐忑。
侍女云儿抱着一个小小的包裹,安静地站在一旁。
刘二福、楚天夫妇、家安都来相送。
楚夫人拉着郑晗的手,眼眶泛红,絮絮叨叨地叮嘱着路上的小心、饮食的禁忌、到了地方该如何安顿……
字字句句都是长辈的不舍与牵挂。
楚天则拍着家年的肩膀,嗓门洪亮,
“小子,到了地方拿出点你爹的威风来!可别让人小瞧了咱家儿郎。遇事别慌,多写信回来。”
家年自然应“是”。
家安站在稍后一点,看着二哥,眼中既有离别的感伤,也有真切的担忧。
“哥,一路保重!照顾好二嫂。”
“放心。”
家年对着弟弟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
刘二福没有像楚家夫妇那样絮叨,只是走上前,将一个小小的、沉甸甸的锦囊塞进家年手中。
“里面是几张名帖和我的几封亲笔信,苏南转运使曾与我有些交情…记住…”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家年,字字清晰入耳,
“为官一任,首在安民。清正廉明是根本,手腕魄力是保障…该硬时,骨头要硬。该柔时,心思要细……”
“是!儿子谨记父亲教诲!”
家年紧握住锦囊,感受着手里那份沉甸甸的父爱。
刘二福转向郑晗时,眼神温和了许多:“晗儿,路上辛苦,到了地方,安心养胎,万事有家年。京中不必挂碍,过好你们自己的日子就行。”
“父亲放心,儿媳省得。”
郑晗福身行礼。
纵有不舍,终须一别。
家年小心翼翼扶着郑晗上了马车,自己也翻身上马。
他最后回望了一眼送行的亲人。
目光在父亲那挺拔却己显出几分孤独的身影上停留了一瞬,随即用力一夹马腹。
“驾!”
骏马扬蹄,车轮辘辘。
一行人渐渐消失在官道的尽头,融入一片烟柳迷蒙之中。
刘二福站在原地,久久未动。
首到那车马的影子彻底在眼前消失,他才缓缓收回目光,负手而立。
风吹动他绯红官袍的下摆,猎猎作响。
“走了好,”他低声自语,仿佛是说给自己听,又像是说给这不羁的春风,“雏鹰,总要自己飞出去,才能搏击长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