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您还没歇息?”
家安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他因晚间心绪翻涌难眠,不想浪费时间继续在床上烙饼,便想着入书房看书静心。
却见父亲独坐灯下,神色凝重。
刘二福没有掩饰自己的情绪,将邸报并家年的信推至家安面前,嗓音透着疲惫的沙哑:
“看看你哥的信。闰州水利一事,他看得准,下手也稳。”
家安拿起信快速浏览,眼中露出由衷的钦佩,
“二哥做事,向来滴水不漏。这水利方案,考虑得真周全,连上下游的协调都想好了。”
“是啊,周全,稳妥。”
刘二福重复着这两个词,语气复杂,
“家安,你知道吗?你二哥……他本不该只是这样的。”
家安一愣,看向父亲。
“爹的意思是?”
刘二福长长叹了口气,目光仿佛穿透了夜色,望向遥远的闰州。
“你二哥,志不在此,他骨子里流着的,不只是读书人的血。他本该是驰骋沙场的将才。”
家安沉默了。
他当然知道二哥在宁闵的往事,也隐约感觉到二哥对军事非同寻常的兴趣和天赋。
但他从未深想,也从未想过,这与二哥如今选择的文官之路有何冲突。
而此刻,父亲眼中的痛惜与愧疚,让他瞬间明白了许多。
“是因为……我和大哥?”
家安的声音有些艰涩。
“不完全是。”
刘二福摇摇头,眼神疲惫而坦诚,
“家年他…心思太重,也太清醒…你志在学问,心无旁骛。小生情况特殊,更需安稳…父亲虽在朝堂,但高处不胜寒,他怕我独木难支,便想成为能与我并肩作战之人……
所以,他放弃了策马扬鞭,选择立于朝堂……”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我曾找他谈过不止一次。我告诉他,为父虽谈不上在风云变幻的朝堂如鱼得水,却也尚能支撑,无需他牺牲自己的理想…
为父这一路走来,为的本就是能成全你们各自的理想,怎可本末倒置?…可你哥主意己定,他说……”
刘二福闭上眼睛,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在书房里,眼神澄澈而坚定的少年:
“爹,您不必觉得亏欠。儿子选的不是退路,是儿子更想走的路。
看着您为民请愿,从无懈怠,儿子也想成为那样的人。用笔,用律法,用这身官袍去庇护一方,未必不如刀枪。况且,”
他当时笑了笑,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豁达,“战场凶险,儿子也舍不得您,舍不得兄弟。这样便很好。”
家安听得心头震动。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触摸到二哥那份深藏于沉稳之下的牺牲与担当,那份清醒到近乎残酷的抉择,以及那份对父亲深沉的爱与追随。
原来,二哥放弃的不仅是理想,更是另一种可能的人生。
而他,竟从未真正理解过这份沉重的付出。
“爹……”
家安喉头发紧,不知该说什么。
刘二福摆摆手,眼中情绪翻涌:
“他越是这样说,越是做得无可挑剔,我这心里…就越不是滋味。
我总觉得自己这个父亲,做得不够好。没能为他撑起一片足够广阔、让他可以恣意翱翔的天空,反而让他早早地就学会了收敛锋芒,扛起了本不该他这个年纪扛的重担。
安儿,你说,爹是不是很失败?”
“爹!”家安急声道,“您怎能这么说?在儿子心中,您是天底下最好的父亲!没有您付出,哪有我们兄弟的今日?
大哥能在宁闵安心作画,我能醉心学问,二哥能成为国之栋梁,皆因有您为我们遮风挡雨,指明方向。
二哥的选择,是他深思熟虑后的结果,是他甘之如饴的担当,更是对您为官之道的认同和追随!他从未后悔,您又何必耿耿于怀?”
刘二福看着家安激动的神情,听着他真挚的话语,心中的郁结并未完全消散。
但那份沉重的负疚感,似乎被撬开了一道缝隙,透进了一丝名为“理解”和“被理解”的光。
他苦笑着摇摇头:“或许吧…只是为人父者,总希望自己的孩子能活得尽兴些,能少些遗憾。”
几日后,刘二福在书房里,提笔给远在闰州的家年回信。
他先是对家年信中提及的政务,做了详尽的回复和建议,同时分享了自己在户部处理类似事务的经验。
字字句句皆是为官者的智慧。
接着,他笔锋一转,写下了这段时日深藏于心底的肺腑之言:
“家年吾儿:见字如面。
闰州诸事繁杂,汝能条理清晰,处置得当,为父心甚慰之。
然近日风雪交加,常夜不能寐,思及吾儿年少时于宁闵勃发英姿,恍如昨日。彼时汝眼中光芒,锐不可当,为父至今思之,犹觉豪气干云……
吾儿,汝为家族计,为父计,收敛锋芒,立足朝堂,过早便负重如山…为父深知,且愧…然汝当日所言,‘用笔用律庇护一方,未必不如刀枪’,字字珠玑,振聋发聩。汝之清醒、担当,实乃为父此生最大骄傲。
…汝所选之路,功在社稷,利在千秋。
望汝保重身体,放手施为。
家中一切安好,勿念。
……
父 字 腊月廿三 于京中”
信送出后,刘二福仿佛卸下了一副重担,心境豁然开朗了许多。
他心里明白,对家年最好的慰藉,不是沉溺于愧疚。
而是全力支持他现在选择的道路,相信他的能力,并为他所取得的每一个成就而由衷喝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