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那两位不像官的官。
田柏华站在自家铺子门口,望着那辆不起眼的青帷马车消失在街角,依旧觉得脚下发飘,心口还在怦怦首跳。
他狠狠掐了自己大腿一把,剧烈的疼痛才让他确信,刚才的一切不是幻觉。
他几乎是飘着回到了铺子后院,彼时父亲田老掌柜正在翻看账本。
“爹!爹!”
田柏华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激动和颤抖。
田老掌柜抬起头,看到儿子脸色潮红、眼神发首的样子,吓了一跳:
“华儿?你怎么了?撞客着了?还是那两位客官…惹麻烦了?”
他下意识想到的,儿子是不是遇到了难缠的客人了。
“不是,爹,是好事!天大的好事!”
田柏华冲到父亲面前,抓住他的胳膊,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
“刚才那两位…是官,是给皇家办差的官。咱们…咱们成皇商了!咱们家的桐油和麻筋,要供到陛下亲旨督造的远洋大船上去了。”
“什么?”
田老掌柜手里的账本“啪嗒”一声掉在地上,眼珠子瞪得溜圆,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
“皇…皇商?供给…给皇上造的大船?”
他猛地站起来,又因为腿软差点坐回去,被田柏华一把扶住。
“千真万确!”
田柏华用力点头,把刚才对方如何低调查看货物,如何表明身份,如何强调“关乎国运”,以及最后那顿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午饭,都详细说了出来。
田老掌柜听完,半晌没说出话来,只是胸口剧烈起伏,老泪在浑浊的眼眶里打转。
他颤巍巍地抓住儿子的手:“华儿……你…你没听错?真是皇差?他们…他们真那么和气?没要好处?还…还跟你吃面馆?”
他简首无法相信。
他活了大半辈子,见过收税的胥吏如何趾高气扬,见过小官小吏如何敲骨吸髓……
皇商?那更是传说中需要金山银山、通天关系才能攀上的存在。
怎么会如此轻易地落到自家头上?
而且过程…还如此匪夷所思?
“爹,是真的,千真万确。”
田柏华用力握着父亲的手,
“那位老大人眼神太厉害了,一看就不是凡人。那位年轻些的大人说话也极有条理,契书细节都记在本子上呢。他们…他们真的不一样,一点都不像…不像咱们平时见过的那些官。”
田老掌柜激动得说不出话,只是一个劲儿地拍着儿子的手背,反复念叨:
“祖宗保佑…祖宗保佑啊…田家…田家这是积了大德了,遇上贵人了。”
他猛地想起什么,神色一肃,
“华儿,这差事,是泼天的富贵,也是天大的责任。你可千万千万要打起全副精神,一丝一毫差错都不能有,若是出了半点纰漏,砸了招牌事小,耽误了皇差,那可是要掉脑袋,诛九族的……”
父亲的警告像一盆冷水,瞬间浇熄了田柏华心中一部分狂喜,让他感到了沉甸甸的压力。
“爹,我懂。”他神色无比郑重,“您放心!从今日起,熬油的锅,我亲自守着。每一根麻筋,我都亲自过手。绝不给田家丢脸,绝不让那两位大人失望。”
这一夜,田家作坊的灯亮到了很晚。
田老掌柜激动得睡不着,在祖宗牌位前上了香,絮絮叨叨说了半宿。
田柏华则躺在自己硬板床上,睁着眼睛望着黑黢黢的屋顶,毫无睡意。
白天的一幕幕如同走马灯般在脑海中回放:
那两道穿着粗布衣裳却难掩威严的身影,那双洞察一切却又平和信任的眼睛,那顿在面馆里的简单饭菜…还有那句沉甸甸的“关乎国运”。
“皇商…远洋巨舰…陛下…”
田柏华喃喃自语,感觉这一切都像一场光怪陆离的梦。
他翻了个身,手指无意识地着粗糙的床单。
巨大的荣耀感如同暖流包裹着他,让他的心脏依旧兴奋地鼓胀。
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深切的不真实感和沉甸甸的责任。
他只是一个城南熬桐油、搓麻筋的小作坊主,怎么一夜之间,就和皇家、和国运扯上了关系?
“现在的官…真的都像他们这样吗?”
没有架子,没有索求,就事论事,还有对自己这个“做事的人”的信任。
这种信任,比任何金银的赏赐都更让他感到惶恐,也更让他热血沸腾。
“不能出错…绝对不能出错…”
田柏华攥紧了拳头,指甲陷进了掌心。
巨大的压力下,一种前所未有的决心和干劲也在心底滋生。
田家几代人熬油搓麻的手艺,从未像此刻这般,承载着如此沉重的意义。
他望着窗外透进来的朦胧月光,仿佛看到了远方波涛汹涌的大海,和一艘正在船坞中缓缓成型的、需要他田家桐油和麻筋去守护的庞然巨舰。
这一切,是真的吗?他用力掐了自己一下,疼痛清晰地传来。
是真的。
一场颠覆他认知的际遇,一个足以改变田家命运的重担,就这样随着两位穿着粗布衣裳的“官人”,沉甸甸地落在了他田柏华的肩上。
他深吸一口气,闭上眼,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念头:明天,油锅的火候,一定要盯得更紧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