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舰庞大的骨架在船坞中日益伸展,每日消耗的桐油量多得惊人。
先前签下的几家大商行,因种种原因,竟不约而同地表示后续供应难以为继。
要么延期,要么只能提供次一等的货色。
一封封措辞委婉却透着无力的告急文书,堆满了刘二福的案头。
刘二福心里明白,这不仅仅是供应的问题,更是新旧更替的阵痛。
回想数月前,他虽顶着督造之衔,实则有名无实,各方阳奉阴违。
黄山奇奉行祖宗之法,对任何革新都嗤之以鼻,只信任那些与他有利益勾连的“老字号”商行,对物料质量把控流于形式。
钱观厚则精于算计,处处掣肘款项拨付,工钱更是被层层克扣,工匠怨声载道,效率低下。
彼时刘二福,空有满腔抱负和一身本事,却处处受制。
他提出过提高工钱、改善伙食、甚至引入夜校的建议,都被黄山奇以靡费国帑、工匠卑贱,岂可逾矩为由一一驳回。
他想亲自核查物料,也常被钱观厚以“户部自有章程,尚书大人无需事必躬亲”软钉子顶回。
船坞里死气沉沉,工匠们眼中只有麻木和疲惫,巨舰的建造如同老牛拉破车,艰难前进。
屋漏偏逢连夜雨。就在新任户部郎中拿着账册,一脸凝重地向刘二福汇报桐油采购款项调度困难,部分款项被工部以其他名目暂时“借用”卡住时,船坞那边又传来了坏消息。
“大人,不好了。”
一个满身木屑的工头,连滚带爬地冲进议事厅,声音里带着哭腔,
“三号…三号肋位榫卯接口,又…又裂了。跟上次主梁断裂前的征兆一模一样。”
听到这个噩耗,刚刚还在为桐油和款项焦头烂额的户部郎中和几位工部主事,脸色瞬间煞白。
龙骨主梁的危机刚用混合结构勉强压下去,现在连次级肋位的榫卯也开始出问题了?
而且还是在这桐油和款项双重告急的节骨眼上……
这艘巨舰,难道真要胎死腹中?
议事厅内瞬间陷入死寂。
压抑的恐慌和绝望,无声地蔓延开来。
几个年轻些的工部吏员,手指都在微微发抖。
“慌什么。”刘二福从主位上霍然起身。
自金銮殿一战,此刻的他,己今非昔比。
他脸上没有众人预想中的暴怒或惊慌,只有一种山岳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沉稳。以及眼底深处那不容置疑的决断和……终于可以放开手脚的锐利锋芒。
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过脸色惨白的工头、额头冒汗的户部郎中、以及那几个瑟瑟发抖的吏员。
“天塌不下来。”
刘二福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奇异的、能安定人心的力量。
“肋位裂了?那就找出原因修缮。桐油没了?想办法弄来便是……坐在这里哭丧着脸,巨舰就能自己下水了?还是说,你们想学黄山奇、钱观厚,等着被问罪下狱?”
最后一句,如同冰冷的鞭子,抽在那些心存侥幸的旧吏心头。
他们猛地一哆嗦,头垂得更低。
“来人!”
刘二福语速极快,条理清晰地开始下令,
“第一,立刻封锁三号肋位现场,任何人不准擅动,保护裂缝原状。工部主事方言里,你亲自带人看守,若有差池,唯你是问。”
“第二,传令营缮司郎中刘家年、匠作监大匠赵铁锤、船料场主事孙有福、户部度支司李郎中,还有莫法德神父,半刻钟内,议事厅集合。”
“第三,”
他看向那个惊魂未定的工头,语气放缓了些,却依旧不容置疑,
“你带两个最熟悉那个肋位结构的老师傅过来。把你们看到想到的,原原本本说出来。说得好,有赏。敢隐瞒,严惩不贷。”
被点名者,不敢有丝毫怠慢,立刻应声而动,飞奔出去传令。
半刻钟后,议事厅内气氛凝重,但己无慌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高效运转的紧迫感。
巨大的船体局部图纸被钉在木板上。
破裂的三号肋位榫卯结构被用朱砂笔醒目地圈出。
刘家年眉头紧锁,手指在图纸上快速比划着应力线。
王铁锤,一个双手布满老茧、眼神却异常精明的老匠人,正对着一个小型榫卯模型反复拆解。
莫法德则拿着炭笔,在一块小黑板上飞快地演算着受力公式。
李郎中和孙主事紧张地站在一旁,额头冒汗,却不敢再提半个“难”字。
那个工头和两个老师傅则蹲在角落,用最朴实的语言描述着开裂时的情景和声响。
“说说吧,都看到、想到什么了?”
刘二福坐在主位,目光沉静地扫过众人。
“三号肋位位于船腹转向处,承受的扭力本就极大。我们之前的复合榫卯虽加固了主梁,但次级肋位沿用旧法……应力过于集中,脆性显现。”刘家年指着图纸,率先回答。
“王大匠?”刘二福看向老匠人。
王铁锤放下模型,恭敬道:
“刘郎中说得在理……这旧式燕尾榫用在这拐弯抹角吃大力的地方,它两头肩膀容易吃死力……得改,得像编筐似的,给它点活泛劲儿。”
“莫神父?”刘二福目光转向黑板。
莫法德停下演算,指着自己画出的复杂公式和结构草图:
“刘尚书,王师傅的比喻很形象。我的计算也印证了这一点。此处承受的是复杂的复合扭力,旧式榫卯的应力集中系数过高。我建议,参考我们之前讨论过的‘船肋弹性连接’思路,在此处引入一种新改良的‘铰接式’榫卯。”
他在黑板上快速画出一个新的结构:
榫头不再是硬邦邦的梯形,而是略带弧度,卯眼也相应扩大,两者结合处预留微小空隙,填充特制的高弹性鱼鳔胶。
“让榫头在巨大扭力下能有微小形变的空间,靠胶的弹性来缓冲、分散力量,避免硬碰硬。”
刘二福眼中精光一闪,果断拍板,
“好!思路有了!家年,结合莫神父的计算和王大匠的经验,由你牵头,立刻设计出这种新式弹性榫卯的详细图纸和工艺要求。
王大匠,你带三个手艺最好的徒弟,配合小刘大人,用边角料连夜做出三种不同尺寸的样品。
莫神父,烦请你协助计算不同尺寸样品在不同扭力下的形变极限和胶体承压极限。
明早天亮之前,我要看到测试方案。”
刘二福转向船料场主事,“孙主事,船坞现有铁桦木料,立刻清点,优先保障肋位更换。同时,速派人去库房,调运一批弹性更好的柞木备用。”
他又看向户部度支司官员,语气不容置疑,
“李郎中,你现在就拿着我的名帖和陛下的海船督造手谕,首接去找周尚书。告诉他,明日午时之前,看不到桐油采买的专项款,本官就亲自去工部大堂,跟他好好算算这笔账。
让他掂量掂量,是想在陛下面前再上演一出金殿续集,还是想安稳致仕。”
一连串的命令,如同行云流水,精准地分配到了每个人头上。
没有推诿,没有扯皮,只有明确的任务和紧迫的时间。
刘家年、莫法德、王铁锤等人眼中爆发出强烈的斗志,齐声应诺:
“是,大人。”
“至于桐油……”
刘二福的目光最后落在地图上,手指重重一点,
“李郎中,你亲自带人,持本官手令,去官仓,先调拨应急储备的五百斤上等熟桐油,立刻送往船坞,解燃眉之急。
同时,立刻联系城南田氏桐麻行的掌柜田柏华。让他有多少上等熟桐油,立刻、全部送来,价钱按契书最高档结算。运输若有难,由工部派兵护送……”
一场足以让整个项目瘫痪的双重危机,在刘二福抽丝剥茧的分析、当机立断的决策和精准到极致的人事调配下,被硬生生地按住了命门。
每个人都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该怎么做,时间节点在哪里。
议事厅内凝重的气氛被一种高效、专注、充满战斗气息的紧迫感所取代。
众人如同上了发条的精密器械,迅速行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