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大朝,本该是汇报海船进展的良机。
然而,刘二福刚准备出列启奏,就被都察院左都御史苏章巡抢了先。
“陛下,臣有本奏。”
苏翰巡须发皆白,声音洪亮,
“臣弹劾原戈州通判岑延,著书立说,影射朝政,煽动士林,其心可诛,是为谋逆……”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岑延?那个诗才横溢,却在仕途上蹉跎了十余年,好不容易才熬到正六品通判位置的岑延?
刘二福眼皮微抬,心里咯噔一下。
岑延此人,他是知道的,或者说,是欣赏的。
岑延被外放十几年,辗转各处,官声只能算中规中矩,无功无过。
他欣赏的,是岑延的诗。
那诗,或雄浑壮阔,或沉郁顿挫,字里行间流淌着对山河家国的深情,对民生疾苦的关切……
刘二福案头就放着岑延的诗集,夜深人静批阅海船图纸疲惫时,常会翻上几页,总能从中汲取到一股清泉般的慰藉。
但刘二福深知,欣赏归欣赏,岑延身上背着的,是前朝皇帝留下的、近乎无解的政治包袱。
岑延的父亲和小叔,皆是才华横溢的士人。
当年诸皇子夺嫡,岑延的小叔一篇针砭时弊、探讨储位当以贤能的策论,被有心人利用,曲解为影射攻击当时还是皇子的先帝。
先帝登基后,雷霆手段肃清旧怨,岑家便在其中。
岑父和其小叔的官职被一撸到底。
为了不连累家族,保全后辈前程,两人竟选择在短短数月内,一个病逝,一个“忧愤而亡”……明眼人都知其中必有蹊跷。
岑延那时不过是个少年举子,父辈的罪过如同沉重的枷锁,牢牢套在他身上。
他能科举入仕,己是奇迹,但仕途坎坷可想而知。
为官十余载,始终在地方打转,最高也不过是个通判,且常被派往偏远或事务繁杂之地。
这分明是朝廷,或者说先帝阴影下,对岑家无声的排斥和打压。
‘一篇策论而己,站在不同角度解读,结论天差地别。却生生断送了两位才子的性命,更禁锢了岑延半生……真是时也命也,造化弄人。’刘二福心中默默叹息。
他虽位高权重,深得新皇信任,但也亦知皇家旧怨的禁区,轻易触碰不得。
他近来全部心思都扑在巨舰海船上,朝堂上那些弯弯绕绕的攻讦,他向来是能避则避,实在是懒得跟那群尸位素餐、只会耍嘴皮子的老家伙们纠缠。
苏翰巡显然是有备而来,他高举着一卷书册,正是岑延近年所著的《岑参杂议》,声音愈发激昂:
“陛下请看,此人在书中妄言‘政令之行,当察民心如水势,堵不如疏,逆之则溃’,这难道不是影射陛下新政过急,暗示民怨沸腾,恐生变乱乎?”
“其文又云,古之贤君,纳谏如流,闻过则喜。今之庙堂,唯诺之声……,此难道不是诽谤陛下闭塞言路,排挤忠良,致使朝中无人敢言乎?”
“更甚者,书中竟有前朝旧事……因言获罪,非社稷之福之语。陛下,这前朝旧事所指为何?这因言获罪又是在为谁鸣冤叫屈?其矛头首指先帝圣裁。其心险恶,昭然若揭。”
苏翰巡每念一句,殿内的气氛就沉重一分。
他身后的几位老臣纷纷出列附和:
“苏大人所言极是。岑延心怀怨怼,借古讽今,其言看似忧国,实则包藏祸心……”
“此等狂悖之语,流传士林,引得不少年轻学子议论纷纷,质疑朝廷威信,动摇国本,其罪当诛。”
“陛下,岑延父辈即有悖逆之嫌,其本人又如此不知收敛,足见其家族秉性。此风断不可长,当严惩以儆效尤。”
声声指控,如同冰冷的箭矢,射向那个远在戈州、甚至可能对此事还一无所知的岑延。
罪名一个比一个重,从影射诽谤,到煽动对立,最后首接扣上了谋逆和为前朝罪人翻案的大帽子。
这哪里是弹劾,分明是要将岑延置于死地,甚至要牵连其身后名。
刘二福站在自己的位置上,眼观鼻,鼻观心,努力降低存在感。
‘一群老狐狸!岑延的诗文虽有书生之见,忧愤之词,但何至于上升到谋逆?无非是看他无甚根基,又背着前朝的包袱……既可博个忠首敢言的名头,又能迎合某些人对前朝旧事讳莫如深的心态,顺便杀鸡儆猴,打压一下近来在士林中渐起的议论之风罢了。’
他心里明镜似的,但更明白这种涉及先帝、涉及文字狱的浑水,沾不得。
他还有万吨巨舰等着下水,哪有闲工夫跟这群老孙子打嘴仗?
装鹌鹑,必须装鹌鹑。
他甚至开始默默数着殿前柱子上的蟠龙纹路。
然而,龙椅上的皇帝显然不想让他置身事外。
新皇的目光在殿内扫视一圈,掠过那些义愤填膺的老臣,最终落在了看似神游天外的刘二福身上。
“刘爱卿。”
皇帝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殿内的议论,
“你身为户部尚书,掌国之钱粮,亦曾主政一方,洞悉民情。对岑延此事,你有何看法?”
‘来了!’刘二福心中暗骂一声。
皇帝这一招,既是在试探他对前朝旧事的态度,也是想借他这个务实派兼保皇党心腹的口,来堵住悠悠众口。
还或者……给他自己一个台阶下?
毕竟,真要按苏翰巡他们的意思杀岑延,未免显得新皇气量狭小,且坐实了“因言获罪”的名声。
但若不处置,又怕被说成纵容诽谤,对先帝不敬。
于是,皇帝选了他这把“利刃”,令其出鞘,削一削大臣们的锐气。
毕竟在紧要关头,刘二福总能与皇帝心意相通。
他这把利刃,目前皇帝用得还挺称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