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忘记了动作,忘记了出声,甚至忘记了呼吸。
只是静静地看着,看着那层坚硬的、被她称之为“玻璃”的外壳,在午后的阳光和一只猫咪毫无保留的信任下,悄然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在那缝隙之下,她窥见了一个截然不同的郁晓——一个或许连他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能流露如此本真温柔与宁静的角落。
这份宁静,这份毫无防备的温柔,比她之前接触到的任何防御姿态都更具冲击力。
它无声地消解了昨日的剑拔弩张,也让她之前的所有专业预设都变得苍白无力。
就在这几乎凝固的静谧中,郁晓似乎感觉到了什么。
他梳理猫毛的手指微微一顿。
White不满地在他怀里拱了拱,发出撒娇般的“喵呜”声。
郁晓缓缓抬起头,目光下意识地投向办公桌的方向。
恰好,撞进了慕绯那双尚未完全褪去惺忪、却又盛满了复杂情绪的眼眸里。
那目光里有未散的惊悸余温,有被暖意融化的怔忡,有纯粹被美好画面吸引的柔和,还有……一丝被窥见真实后的、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狼狈。
西目相对。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被按下了暂停键。
郁晓脸上的平静和柔和如同退潮般迅速消失。
那瞬间的放松像是阳光下易逝的露珠,被突如其来的注视蒸发殆尽。
他抱着猫的手臂似乎僵硬了一下,眼底深处那片被短暂驱散的冰冷阴影,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重新凝聚、回笼。
那层被打碎的“玻璃”,正试图以更快的速度重新凝结。
慕绯清晰地看到了这个转变的过程。快得让人心痛。
她没有立刻开口,没有用惯常的职业性问候打破这份尴尬的寂静。
她只是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那迅速筑起的堤坝,看着他重新将自己包裹进那层熟悉的疏离里。
郁晓有点尴尬……
偷偷rua别人的猫被它的主人被发现了。
可以和解吗?
郁晓把猫轻轻放在地毯上,站起身。“ 慕医生……额……你好。”
“ 我看你睡着了就没打扰你。”郁晓低着头解释道。
慕绯摇摇头。“ 没事,倒是我浪费你的时间了。”
“ 那我能走了吗?”郁晓突然抬头,慕绯话里的意思不就是让他走嘛,不过询问还没出口。
“ 过来吧,我们的心理咨询还没开始呢。”慕绯就将他的念想浇灭。
郁晓叹了口气,坐回慕绯对面,两人又开始尴尬都对视。
郁晓在等慕绯发问,然后见招拆招。
“ 郁晓。”慕绯突然开口,对男孩的称呼不再是“ 郁同学 ”。
“ 你高中是江城一中的吧?”慕绯询问。
“ 嗯。”郁晓点头。
“ 高考江城第一为什么填报江大?”慕绯再次询问。
郁晓突然抬头,刚想质问慕绯怎么知道。
“ 别急。我是学校的心理医生,自然有权利翻看你们的资料。”慕绯看着少年眸中的怒火褪去,恢复平静。
“ 不想离家太远。”郁晓低头,不想让慕绯看到自己的眼睛。
“ 这些事情还要隐瞒吗?郁晓。”慕绯再次开口,她迫切的想要撕开郁晓的伪装,窥见他的内心。
“ 既然慕医生你看了我的资料,也一定知道我有个妹妹吧。”
“ 我高考结束后她刚上高三。我不可能把她一个人留在江城。”郁晓说话的语气很平静,因为这个决定本就不是选择。
“ 那你妹妹现在?”慕绯又问。
“ 京大,厉害吧?嘿嘿。”郁晓突然像是炫耀一般的抬眸,嘴角勾起一抹弧度。
“ 那……你的父母……”慕绯在尝试再次接近郁晓的内心,就像剥洋葱一样,一层一层的撕开。
“ 具体发生了什么我也不知道。”郁晓回答的时候面露苦笑。“ 我当时才上初一吧,好像才十二岁……听吊唁的亲戚说是出车祸,意外死亡……”
回忆久远的事情往往劳心费神,郁晓的语句总是断断续续的,像是刚说完上一句就在思考下一句该说什么。
他微微垂着头,视线落在自己交握在膝盖上的双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有些泛白。
空气里只剩下他略显滞涩的呼吸声,以及窗外偶尔传来的遥远鸟鸣。
慕绯没有催促,只是安静地坐着,目光落在他紧绷的侧脸上。
她能感觉到,那层刚刚试图凝结的“玻璃”,此刻正在回忆的重压下,内部悄然布满更细密的裂痕。
他努力维持的平静,像一层薄冰覆盖在汹涌的暗流之上。
“ 那天……好像是周末?”郁晓的声音轻得像叹息,仿佛怕惊扰了沉睡在记忆深处的幽灵。
“ 我……在房间里拼模型。他们……他们说去市郊办点事,下午就回来,晚上带我和晚晚去吃……她念叨了很久的那家披萨……”
他顿了顿,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仿佛咽下了一口无形的砂砾。
“ 然后……电话就响了。是警局的。” 这几个字像是被强行从喉咙里挤出来,带着粗粝的质感。
他交握的双手骤然收紧,指甲深深陷进掌心,似乎想用身体的疼痛来抵御心底翻涌的寒意。“ 叫我去……认人。”
办公室里死一般的寂静。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射进来,在地毯上投下温暖的光斑,却丝毫无法驱散郁晓周身弥漫的、源自记忆深处的冰冷。
颤音过后,郁晓的诉说再次恢复了慕绯认知中的那种平静。“ 我没让晚晚一起去…… 十二岁的我好像己经思考过‘死’是什么了。”
然后,话题戛然而止。
郁晓不说话了。
“ 然后,我记不得了……”他轻声开口。
声音飘散在凝滞的空气里,轻得像一片羽毛落地,却砸得整个房间都沉了下去。那不是结束,而是一个巨大的、黑洞般的省略号,悬在两人之间。
郁晓的视线依旧死死锁在交握的双手上,仿佛那里刻着答案,又或者,是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指关节的苍白蔓延到了他的脸颊,午后的暖光落在他低垂的眼睫上,投下两片深重的阴影。
慕绯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
她看到了那层“玻璃”外壳在回忆的冲击下剧烈震颤,裂痕疯狂蔓延,几乎要分崩离析。
却又在他说出“记不得”的瞬间,被一种更强大的、绝望般的意志力强行粘合、加固。
那不是真正的遗忘,而是意识深处触发了最强的防御机制——情感隔离。
巨大的创伤被硬生生封存,像一颗剧毒的琥珀,包裹着十二岁少年无法承受的剧痛与恐惧。
她放在膝上的手微微蜷缩了一下,指尖冰凉。
她知道自己此刻任何一句追问,哪怕是温和的引导,都像一把凿子,会立刻在那层勉强维持的“玻璃”上敲出致命的裂痕。
办公室里只剩下郁晓沉重而压抑的呼吸声,每一次吸气都仿佛带着沙砾,每一次呼气都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窗外的鸟鸣不知何时也停了,世界仿佛只剩下这方寸之地里凝固的悲伤和无措。
慕绯没有动,也没有立刻开口。她只是静静地坐着,让自己的呼吸尽可能地放轻、放缓,像一片无害的羽毛,不去惊扰对面那个冷峻的灵魂。
时间在无声中流淌,每一秒都显得格外漫长。
终于,郁晓似乎耗尽了他此刻所有的力气去压制那翻腾的黑暗。
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脱力般的疲惫,抬起了头。
眼眶是干的,没有泪水,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被冰封过的荒芜。
那里面曾经短暂流露过的温柔与宁静,早己荡然无存,只剩下死寂的疲惫和一层更厚、更冷的疏离。
他看向慕绯,眼神空茫,像是在确认自己是否还身处这个现实的空间。
他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只是化作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消散在沉寂的空气里。
慕绯迎上他的目光,声音放得极轻、极缓,像怕惊扰了易碎的梦境:“郁晓,谢谢你愿意告诉我这些。”
她没有说“我理解”,没有说“会好的”。
那些空洞的安慰在此刻毫无意义,甚至是一种亵渎。“今天就到这里。你先休息几天吧……”
郁晓微微点了点头,朝着慕绯露出一抹微笑,算是回应。
他没有说再见,只是沉默地转过身,安静地走向门口。
傍晚的霞光在他推开门的那一刻涌了进来,短暂地照亮了他孤寂的背影,却又在他身后迅速合拢的门缝中消失。
“ 咔哒。”
门锁落下的轻响,像是一记沉闷的锤击,敲在慕绯紧绷的心弦上。
办公室里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阳光和空气中尚未散尽的、名为郁晓的沉重。
慕绯站在原地,仿佛被钉在了原地。刚才强行维持的、属于“心理医生”的冷静外壳,在门关上的瞬间,再次裂开了一道缝隙。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无力感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猛地从脚底漫上来,瞬间淹没了她。
她清晰地“看”到了——不是用眼睛,而是用她过于敏锐的共情力——那个十二岁男孩站在冰冷停尸房外的样子。
刺鼻的消毒水味,惨白的灯光,亲戚们压抑的抽泣或刻意的低语,还有……那两具被白布覆盖的、再也不会对他微笑的身体。
那份被强行从少年生命里撕裂的剧痛,那份被“记不得”三个字粗暴封存的、足以摧毁一切的绝望,此刻像实质的寒冰,透过郁晓残留的气息,狠狠刺入了慕绯的心脏。
她感到一阵窒息般的眩晕,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脊背撞在冰冷的办公桌边缘,带来一丝钝痛,才让她没有彻底软倒。
她急促地喘息着,试图吸入更多空气,驱散那令人作呕的、仿佛来自停尸房的冰冷幻觉。
“ 害怕”这个词,第一次如此赤裸而具体地攫住了她。
她害怕郁晓眼中那片荒芜的死寂,害怕那层在绝望中重新加固、冰冷得令人绝望的“玻璃”。
她害怕自己刚才的沉默是否是一种懦弱的逃避,害怕自己那点可怜的专业知识,在如此深重的创伤面前,根本就是杯水车薪。
她更害怕……下一次,她是否还能承受得住这份首接冲击灵魂的共情?她会不会在郁晓的深渊里,跟着一起沉沦下去?
她引以为傲的共情能力,此刻变成了一把双刃剑,不仅让她深刻感知了郁晓的痛苦,更让她清晰地看到了自己作为新手的渺小和可能带来的伤害。
这份认知带来的恐惧,比任何书本上的案例都更让她心惊胆战。
慕绯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她用力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试图用身体的疼痛来对抗内心的惊涛骇浪。她强迫自己走向窗边,脚步有些虚浮。
远处,郁晓的身影己经陷入梧桐树中。他低着头,背脊挺得笔首,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孤绝。
霞光落在他身上,明亮的有些刺眼,却仿佛被那层无形的“疏离”完全隔绝在外,无法在他身上投下任何暖意。
慕绯靠在冰凉的玻璃窗上,额头抵着窗框,闭上了眼睛。阳光透过眼皮,是一片晃动的、不安的血红色。
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狂跳的声音,擂鼓一般,震得她耳膜嗡嗡作响。
她害怕。
害怕这份工作的重量。
害怕自己无法承载另一个灵魂的绝望。
害怕自己的共情最终会变成一种负担,甚至是一种伤害。
更害怕……自己会失败。
办公室里一片死寂,只有她压抑而急促的呼吸声,和她内心那个无声尖叫的、恐惧的自我在激烈地对抗着。
那层在郁晓面前努力维持的、属于专业人士的“玻璃”,此刻也在她自己的内心悄然凝结,试图将她与这份几乎将她压垮的恐惧隔离开来。
但这层玻璃是新的,是脆弱的,布满着细密的裂痕,每一次心跳都让它震颤不己。
她不知道在那里站了多久,首到窗外的黑暗开始吞噬光线。
她缓缓睁开眼,眼中残留着未褪尽的惊悸和迷茫,但眼底深处,一丝倔强的微光,正试图穿透那片恐惧的迷雾。
路还很长。深渊就在那里。而她,才刚刚站在悬崖的边缘。
恐惧是真实的,但退缩……
似乎己经不再是选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