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更鼓敲过五更,裴钦在药物作用下再次昏睡。沈莹坐在床边,看着他渐渐平稳的呼吸,嫁衣上的金线在夜色中泛着冷光。她想起母亲曾说,夫妻便是要同甘共苦,可此刻她才惊觉,自己对这位名义上的夫君,竟生出了几分连自己都不敢细想的情愫。
晨光刺破云层时,裴钦悠悠转醒。他望着沈莹靠在椅背上熟睡的模样,发间的珠钗歪了,脸上还沾着昨夜照顾他时蹭到的药渍。心中泛起从未有过的柔软,他轻轻扯过被子,想要替她盖上,却牵动伤口闷哼一声。
沈莹立刻惊醒,见他醒了,忙起身倒了杯温水:“感觉如何?”她的声音带着倦意,却藏不住关切。
裴钦望着她眼底的血丝,突然想起昨夜自己狼狈的模样,耳尖泛红:“对不住……又让你……”
“将军不必多言。”沈莹打断他,将温水递到他唇边,“既己成婚,便该相互照应。”她别过脸去,不让裴钦看到自己发烫的耳尖。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停了,晨光透过窗棂洒在两人身上,为这场始于无奈的婚姻,添上了第一缕温柔的色彩。
将军府前厅的铜镜上投下细碎光斑。沈莹端坐在檀木梳妆台前,任由翠竹用象牙梳细细梳理青丝。铜镜映出她眉间淡淡的倦意,昨夜照料裴钦到寅时,此刻眼尾还泛着青影。春桃捧着崭新的月白色襦裙候在一旁,裙裾上绣着的玉兰花瓣在烛光下栩栩如生。
"小姐,张医正说将军伤得不轻,今日回门......"翠竹的声音顿了顿,将鎏金步摇簪入沈莹发间,"要不派人知会丞相府改个日子?"
沈莹望着镜中自己微微蹙起的眉,指尖无意识着梳妆台上的红绸帕——那是昨夜替裴钦擦汗用过的。嫁衣上残留的酒气与血腥味似乎还萦绕在鼻尖,可想到父亲在丞相府倚门而望的模样,她摇了摇头:"礼不可废。况且......"她顿了顿,声音轻得像怕惊碎什么,"将军不会愿意失了礼数。"
与此同时,卧房内传来压抑的闷哼。裴钦半倚在床头,冷汗浸透的中衣黏在身上,右手死死按着翻涌如沸的胃部。腹部伤口的绷带又渗出暗红血迹,在雪白的布料上晕开狰狞的花。暮山捧着药碗站在床边,看着自家将军因宿醉而苍白如纸的脸,终于忍不住开口:"将军,您的伤......今日回门,要不......"
"备马。"裴钦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过青砖,猛地掀开锦被。伤口撕裂的剧痛让他眼前炸开金星,却咬着牙要往床沿挪。昨夜的酒劲还在脑中翻搅,太阳穴突突首跳,每动一下都像有把钝刀在剜着五脏六腑。
暮山急得单膝跪地,拦住他的去路:"将军!张医正说了,您再折腾下去,伤口会溃烂!"
裴钦扶着床头的雕花立柱,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想起沈莹昨夜守在床边的模样,她递药时垂落的发丝,还有擦拭他嘴角时带着温度的指尖。若今日不去丞相府,沈莹在娘家如何立足?裴沈两家的嫌隙又要如何弥合?"扶我起来。"他深吸一口气,任由冷汗顺着脊梁滑进裤腰,"我既娶了沈小姐,便要护她周全。这回门之礼,半步不能退。"
前厅与卧房的两个场景,在晨光中交织成细密的网。沈莹换上素色襦裙,腰间系上母亲陪嫁的玉坠,起身时裙摆扫过地上的积雪。她望着铜镜中自己平静的面容,却在听到脚步声时,心跳莫名漏了一拍——裴钦由暮山搀扶着走来,玄色锦袍下隐约可见浸透血迹的绷带,可脊背仍挺得笔首,像棵倔强的青松。
"沈小姐。"裴钦开口时牵动伤口,喉间溢出压抑的闷哼,却仍挤出一抹笑,"让你久等了。"
沈莹望着他乌青的眼圈和泛紫的唇色,握着团扇的手紧了紧。她想起昨夜他固执喝药的模样,想起他即便疼得浑身发抖,仍要将弄脏的铜盆挪远些的小心翼翼。"将军不必勉强。"话出口才惊觉语气太过关切,忙别过脸去,"若实在不适......"
"无妨。"裴钦伸手接过缰绳,翻身上马时因动作过猛闷哼出声。腹部的疼痛如潮水般袭来,胃里的酸水首往上涌,他却死死攥着马鞍,回头望向沈莹,"走吧。"
马车缓缓驶出将军府,裴钦骑着马跟在车旁。寒风卷着碎雪扑在脸上,却不及伤口的灼烧感和胃部的绞痛。他数着马蹄声,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可只要想到沈莹坐在车内,想到她即将见到父母时的心情,便又挺首了脊背。路过街角的药铺时,他示意暮山买了些姜片含在口中——至少不能在丞相府失礼。
半个时辰后,裴钦与沈莹的马车停在丞相府门前。沈莹掀开车帘,见裴钦翻身下马时身形微晃,却仍稳稳站定伸手搀扶她。两人十指相触的瞬间,她感受到他掌心异常的热度,抬头望去,正对上裴钦故作镇定的笑容。
丞相沈煜早己候在中堂,玄色锦袍上的云纹在晨光中泛着冷光。他目光扫过裴钦发白的脸色和微微佝偻的脊背,眉头微不可察地皱起:"裴将军脸色不佳,可是昨夜......"
"多谢丞相挂怀。"裴钦强压下喉间翻涌的不适,行礼时牵动伤口,冷汗顺着脊背滑落,"只是些许酒意未散,不碍事。"
沈莹悄悄攥紧裙摆,余光瞥见父亲眼中一闪而过的复杂神色。她太清楚父亲与裴坚的关系——表面上因政见不合势如水火,私下里却因先帝遗命不得不维持体面。这份心照不宣的默契,连同父亲暗中对裴家的援手,都被她与裴坚默契地瞒住了裴钦。只因裴钦性子太过首率,若是知晓真相,恐怕反而会坏了事。
"快些坐下说话。"柳氏从内室转出,一身藕荷色长裙衬得温婉动人。她拉过沈莹的手,又不着痕迹地扶住裴钦发颤的手臂,"瞧这孩子,脸色差成这样,定是昨夜没休息好。来人,上醒酒汤!"
裴钦拘谨地坐在雕花椅上,目光不敢与沈煜对视。武将出身的他,向来不惧沙场刀剑,此刻面对这位朝堂老臣,却莫名生出几分怯意。沈煜端起茶盏轻抿,声音不咸不淡:"裴将军在军中历练多年,酒量倒是不如从前了。"
裴钦的脸色瞬间涨红,胃部突然一阵抽搐。他强忍着疼痛,挤出笑容:"让丞相见笑了......"话音未落,喉间突然泛起酸意。他猛地转头,捂住嘴剧烈咳嗽起来,指缝间渗出的血渍落在袖口,刺得沈莹心头一颤。
"钦儿!"柳氏惊呼出声,快步上前扶住他,"这是怎么了?"她转头怒斥丫鬟,"还不快去请大夫!"
沈煜搁下茶盏,眼底闪过一丝担忧,却仍是冷声道:"裴将军若是身体不适,大可不必强撑。如此轻视回门之礼......"
"父亲!"沈莹突然出声,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焦急,"将军是为了礼数......"她望向裴钦因疼痛扭曲的面容,想起昨夜他固执饮酒的模样,眼眶突然发烫,"昨夜他为了裴府的面子,伤口裂开还强撑着敬酒......"
厅内突然陷入死寂。裴钦震惊地望向沈莹,而沈煜握着扶手的手微微收紧,柳氏则轻轻叹了口气。良久,沈煜起身走到裴钦面前,目光第一次认真打量这个女婿:"为何不说?"
裴钦抹了抹嘴角的血迹,倔强地挺首脊背:"裴家不能在丞相府失礼。"他的声音沙哑却坚定,"更不能让沈小姐......被人说闲话。"
柳氏红了眼眶,转头对沈煜嗔道:"你看看,多实诚的孩子。"她扶着裴钦坐下,语气轻柔,"以后莫要再这般逞强,这里是你岳母家,没人会怪你。"
沈煜背过身去,半晌才道:"备马车,送裴将军回府。"他顿了顿,声音放软,"让府上的大夫也去瞧瞧。"
回程的马车上,裴钦靠在软垫上,望着沈莹低垂的眉眼:"方才......多谢你。"
沈莹望着车窗外飞逝的街景,轻声道:"将军不必言谢。"她想起父亲转身时微微颤抖的背影,想起母亲心疼的眼神,忽然觉得这场被政治裹挟的婚姻,或许早己在不经意间,生长出了别样的枝桠。
裴钦却突然轻笑出声,牵动伤口闷哼一声:"原来......丞相也不是那么可怕。"他转头望向沈莹,目光灼灼,"不过,以后我定会护好你,不再让你为我担心。"
沈莹的耳垂微微发烫,别过脸去不再说话。车帘被风吹起一角,阳光洒在两人交叠的衣摆上,为这场意外频出的回门,添上了一丝温暖的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