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碾过青石板路,车轮与路面摩擦发出沉闷的声响,裴钦半阖着眼靠在绣着金线云纹的靠背上,冷汗顺着额角滑入鬓边。腹部伤口处传来的刺痛如细针攒扎,胃里翻江倒海般的绞痛更是让他几欲作呕,每一次颠簸都似有钝器狠狠撞击着五脏六腑。他下意识按住腹部的绷带,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绷带下渗出的血渍在喜服上晕开,宛如一朵不祥的红梅。
大婚的喧嚣仿佛还在耳畔回响,圣上的旨意却如同一记重锤,将他从短暂的喘息中拽入更深的忧虑。“待大婚完毕,即刻前往北狄赈灾。”皇帝说这话时,冕旒下的目光深邃难测,嘴角挂着似有若无的笑意,那模样分明是在看一场好戏。北狄之地,常年天寒地冻,狂风裹挟着冰雪肆虐,动辄便是暴雪封路,就连身经百战的将士们都视其为畏途。以往征战,他身披战甲,手持长枪,在马背上纵横驰骋,与严寒和敌人厮杀,凭借着一身的热血与经验,倒也能应对。可如今,他满心牵挂的却是身旁的沈莹。
沈莹自小在丞相府中长大,是养在深闺的大家闺秀。府中的楼阁亭台为她遮风挡雨,丫鬟仆人们精心伺候着她的衣食起居。春日里,她能在繁花似锦的花园中吟诗作画,嗅着满园芬芳;夏日时,可于清凉的水阁中抚琴消暑,听那潺潺流水声;秋日里,伴着落叶纷飞,品尝精致的糕点;冬日里,围着火炉,赏雪取暖。这样娇柔的女子,如何能受得了北狄的苦寒?
裴钦缓缓睁开眼,目光落在对面安静坐着的沈莹身上。她低着头,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着裙摆上的刺绣,精致的面容让裴钦看着愣了许久,可沈莹眉眼间还带着未褪去的疲惫,有让他心中一痛。想到即将面对的艰难旅途,裴钦的心揪成一团。他恨不得立刻想出万全之策,既能完成圣上的旨意,又能护得沈莹周全。可现实却如同一堵密不透风的墙,让他找不到丝毫缝隙。
“沈小姐……”裴钦轻声开口,声音因疼痛和担忧而略显沙哑,却又带着几分小心翼翼。他不知该如何向她提及即将前往北狄的事,更不知该如何安抚她那颗或许己经忐忑不安的心。马车继续前行,带着两人驶向未知的前路,也载着裴钦满心的忧虑与牵挂。
沈莹抬眼,目光撞上裴钦苍白如纸的面容。他额前碎发被冷汗浸透,死死抿住的唇角还残留着昨夜呕吐后的青灰,与华服上刺眼的金线刺绣形成诡异对比。
“怎么了?”她话音未落,马车突然碾过石板缝隙,剧烈的颠簸让车厢剧烈震颤。裴钦猛地弓起脊背,喉间溢出压抑的闷哼:“嗯啊……”双手下意识捂住腹部,绷带下渗出的血迹瞬间晕染开,在锦缎上洇成深色的花。他的身体不受控地向前倾倒,膝盖重重磕在雕花踏脚上,发出闷响。
沈莹惊呼一声,伸手去扶,指尖触到他滚烫的额头。裴钦浑身紧绷,冷汗顺着下颌线滴落在她手腕,呼吸急促得像濒死的困兽。“别……别动……”他艰难地挤出几个字,声音破碎沙哑,“让我……缓一缓……”胃部翻涌的绞痛如潮水般袭来,混合着伤口撕裂的剧痛,眼前的景象开始模糊成血色的漩涡。
沈莹望着他扭曲的面容,突然想起昨夜他在昏睡前,还强撑着笑意说“不碍事”。此刻他狼狈的模样,与白日里在朝堂前挺首脊梁应对圣意的少年将军判若两人。她攥紧裙摆,指甲几乎掐进掌心,“先别说话,忍一忍……”声音不自觉地发颤,却仍强作镇定地伸手解开他领口的盘扣,试图让他呼吸顺畅些。
裴钦眼前浮现出北狄漫天的风雪,又与沈莹担忧的眼神重叠。他咬着牙,在剧痛中挤出一丝苦笑——连自己都护不好,又拿什么去护她平安度过那千里寒途?
裴钦用颤抖的手肘撑住车身,指节深深陷进雕花木质扶手,冷汗顺着下颌线滴落在衣襟,将干涸的血迹晕染得愈发狰狞。他艰难地首起脊背,靠在软垫上剧烈喘息,每一次吸气都像是有把钝刀在搅动破碎的内脏。
沈莹望着他发颤的睫毛,指尖悬在半空又缓缓放下,最终只是攥紧了裙摆上的金丝绦:“忍一忍……马上就回府了。”话音未落,裴钦突然倾倒,温热的额头重重抵在她肩头。她的身体瞬间僵硬,绣着并蒂莲的裙裾下,双腿不自觉绷紧,想要躲开的动作却在听见他沙哑的呢喃后戛然而止。
“北狄……赈灾……我……找人替你吧……”裴钦的声音断断续续,带着气音的咳嗽震得沈莹肩头发颤。温热的血沫透过衣料渗出来,在她月白色的襦裙上洇出深色痕迹。他费力地抓住她的袖口,指腹下是女子纤细的腕骨,脆弱得仿佛一握就会折断。
沈莹的瞳孔猛地收缩,凤仙花染红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车外更夫的梆子声遥遥传来,惊得她浑身一颤。隔了良久,她才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裴将军,惯会说笑……”喉结滚动咽下酸涩,她转头望向车窗上凝结的冰花,“妾身昨儿才大婚,不希望将军做些掉脑袋的事儿。”
裴钦却执拗地攥紧她的衣袖,带着血腥气的呼吸拂过她耳畔:“你不该去受那个罪……”他想起北狄呼啸的白毛风,能将铁甲冻得黏住皮肉,想起去年冻死在帐篷里的士兵,临死前还保持着抱火盆的姿势。沈莹那双总能写出娟秀小楷的手,如何能握得住冻僵的缰绳?
“圣旨难违。”沈莹突然用力抽回手臂,起身时发间的珍珠步摇剧烈晃动,“将军若真想护我,不如养好自己的伤。”她背对着他整理凌乱的鬓发,铜镜里映出裴钦苍白如纸的脸,和自己微微发红的眼眶。车帘被寒风掀起一角,卷进的雪粒子落在两人之间,很快化成晶莹的水珠。
裴钦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知道再多说也是徒劳。他强撑着慢慢坐正身体,背部离开沈莹肩头时,一阵钻心的疼痛从伤口处蔓延开来,冷汗再次浸湿了后背的绷带。他望着沈莹挺首的脊背,目光中满是无奈与心疼,声音沙哑得如同破碎的琴弦:“这几日……准备准备东西……三日后出发……”
话音落下,车厢内陷入短暂的寂静,唯有车轮碾过雪地发出的吱呀声。裴钦顿了顿,又继续开口,语调不自觉地放柔,像是在哄一个倔强的孩子:“要带什么都可以……我的马车也给你……别委屈了自己。”他想到北狄的严寒,想到路途的艰险,恨不得将所有能护她周全的东西都塞进马车。那些柔软厚实的狐裘,暖身的手炉,能抵御风寒的帷幔,还有路上可能用到的药品,他都要让人仔细备上。
沈莹依旧背对着他,凤仙花染红的指尖无意识地着窗棂,冰凉的木质纹理让她稍稍冷静下来。她没想到裴钦会如此执着地为她考虑,心中某处柔软的地方被轻轻触动,却又很快被理智覆盖。她知道,这场前往北狄的赈灾之行,不是逃避就能解决的问题。圣旨如山,违抗旨意不仅会连累裴家,更会让无数北狄百姓失去希望。
“不必了。”沈莹终于开口,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按规矩准备即可,莫要让人看出端倪。”她缓缓转头,目光与裴钦相撞,在他眼底看到了深深的担忧,心中泛起一丝异样的情绪,却很快移开视线,“将军还是先顾好自己的身体,此番北狄之行,还要仰仗将军护我周全。”
裴钦望着她故作镇定的模样,心中既是心疼又是无奈。他清楚沈莹的倔强,也明白她骨子里的骄傲。她不愿因为自己而让裴家陷入险境,更不愿成为别人口中的拖累。“好。”裴钦轻声应道,伸手按住隐隐作痛的胃部,“我会安排妥当,定不会让你受半点委屈。”
马车继续在雪地上前行,载着两人各怀心思的沉默。窗外,暮色渐浓,风雪越发猛烈,仿佛预示着即将到来的艰难旅途。而此刻的车厢内,裴钦和沈莹之间流动着一种微妙的情愫,在担忧与倔强、关怀与克制之间,悄然生长。
马车在将军府朱漆大门前缓缓停稳,车轮碾过积雪发出细碎的咯吱声。裴钦扶着车厢内壁的雕花扶手,指节因用力过度而泛白,胃部翻涌的绞痛与腹部伤口的撕裂感如潮水般袭来,眼前的景物开始模糊成晃动的虚影。他强撑着坐首身体,喉间腥甜翻涌,却在沈莹投来关切目光时,扯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
“莹儿……”他下意识唤出那个在心底辗转无数次的昵称,话音未落便猛然惊醒。冷汗顺着额角滑入眼角,刺痛感让他清醒了几分,立刻改口,声音沙哑得带着破碎的颤音:“夫人……夫人……先下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