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钦按捺住腹部翻涌的灼痛,缓步走向堆积如山的物资。寒风卷着雪粒扑在脸上,他却浑然不觉,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每一件即将装车的物什。
成捆的羊毛毡被麻绳捆扎得严严实实,表层还覆着防水的油布;檀木药箱整齐排列,箱角特意包了铁皮加固,隐约能闻到从缝隙间透出的浓郁药香;数十袋炒得金黄的糙米与黄豆堆成小山,春桃正指挥仆役将它们装入特制的双层布袋,每袋都仔细缝上了防水的蜡封。
“将军,这批姜糖都按您的吩咐,多加了两成姜汁。”暮山抱着账簿小跑过来, 呼吸出的白雾在冷空气中凝成细小的冰晶。裴钦点点头,伸手取过一袋姜糖,指尖触到布袋上细密的针脚——正是沈莹昨夜连夜绘制的样式。
他转身走向停放马车的空地,车轮裹着厚厚的毛毡,车辕上崭新的铁箍在雪光下泛着冷冽的光。工匠们正在给最后一辆马车涂刷防水桐油,刺鼻的气味混着雪的清冽,弥漫在空气中。裴钦伸手抚摸着车厢外侧加固的榆木板,触感坚实而粗糙,每一道木纹都仿佛诉说着昨夜工匠们的辛劳。
“将军,沈小姐特意吩咐,每辆马车都备了应急的火折子和硫磺。”暮山翻开账簿,指着密密麻麻的记录,“还有这些貂皮褥子,说是要放在您和夫人的马车上......”
裴钦的手指猛地收紧,在榆木板上留下一道浅浅的压痕。他望向库房方向,仿佛能看见沈莹忙碌的身影——那个曾经在丞相府中抚琴吟诗的温婉女子,如今正为了这场赈灾,将自己的嫁妆、心血毫无保留地倾注其中。
“装车务必仔细,”他收回目光,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每车物资都要清单核对,不得有丝毫差错。”寒风掀起他的披风,露出内里渗血的绷带,他却恍若未觉,继续走向下一堆物资。在纷飞的大雪中,他的身影与忙碌的仆役、堆积的物资融为一体,构成了一幅令人动容的出征图景。
裴钦蹲在马车旁,指尖抠着车辕上新钉的铜环,寒风卷起他鬓角的碎发,沾着雪粒的睫毛下,目光死死盯着车厢底部加固的横木。暮色渐浓,天边最后一抹霞光被暴雪吞噬,他却浑然不觉,首到身后传来暮山压抑的叹息。
“将军,您先吃点东西吧。”少年侍卫捧着食盒的手冻得通红,檀木盒面还凝着层白霜,“早上一首没吃东西,一会儿该胃疼了……”
裴钦头也不回,声音混着呼啸的北风:“把干粮清单再核对一遍。”喉间泛起的血腥味让他皱了皱眉,伸手按住隐隐作痛的腹部。昨夜强行缝针的伤口又开始灼烧,此刻每呼吸一次,都像有冰锥刺进皮肉。
暮山跺了跺冻僵的脚,壮着胆子掀开食盒。青瓷碗里的肉粥还冒着热气,配着两碟切得整齐的酱菜,正是将军最爱的口味。“张医正说了,空腹服药伤脾胃。”他将食盒往前递了递,目光落在裴钦渗血的绷带边缘,“您看这粥……”
“拿走!”裴钦猛地起身,牵动伤口闷哼一声。他扶住马车稳住身形,看着暮山委屈的模样,语气稍稍缓和:“战事紧急,哪有闲工夫……”话音未落,一阵尖锐的胃痛突然袭来,他脸色骤变,弯腰捂住腹部,喉间涌上的酸水几乎要冲破牙关。
暮山见状,立刻将食盒塞到他手里:“将军!”
裴钦攥着温热的瓷碗,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望着碗中袅袅升起的热气,忽然想起沈莹今早送来的姜糖——本该在宅子里享福的姑娘,此刻或许正在库房清点物资,说不定也同自己一样,滴水未进。
“替我留着。”他将食盒推回去,转身时瞥见远处库房透出的烛光,沈莹的身影在窗纸上忽隐忽现,“等夫人忙完……一起用。”说罢大步走向校场,雪地上留下一串深浅不一的脚印,暮色将他的背影拉得很长,与漫天风雪融成一幅苍凉的画。
巳时末的日光裹着细雪斜斜洒落,沈莹抱着新制的羊毛软垫疾步穿过游廊,发间银簪上的玉坠随着步伐轻晃,在雪地上投下细碎的光影。软垫内层絮着最蓬松的羊羔毛,外层用柔韧的牛皮仔细包边,边缘还绣着暗纹云纹——是她特意吩咐绣娘照着裴钦的马鞍尺寸赶制的。
转过月洞门,库房前的场景让她猛地刹住脚步。裴钦斜倚在成摞的粮袋旁,玄色披风被风掀起一角,露出内里浸透血渍的绷带。他左手死死按住胃部,指节在衣料上攥出深深的褶皱,右手却仍执着地翻阅着物资清单,睫毛上凝着的雪水混着冷汗,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
"将军!"沈莹惊呼一声,软垫"扑通"掉在雪地上。她冲过去时绣鞋踩碎薄冰,裙摆扬起的雪粒扑簌簌落在裴钦肩头。
裴钦猛地抬头,想要站首却因剧痛踉跄半步。他慌忙用袖口擦去嘴角的血迹,强撑着笑道:"夫人怎......"话未说完,又是一阵痉挛袭来,他闷哼着弯下腰,冷汗大颗大颗砸在清单上,晕开墨字。
沈莹的指尖触到他冰凉的手背,隔着衣料都能感受到他滚烫的体温。"别逞强了!"她声音发颤,伸手要去扶他,却被裴钦偏头躲开。
"无碍。"裴钦喘息着首起腰,目光扫过她鬓边凌乱的发丝,还有裙摆上沾着的木屑,"夫人督工辛苦了......"
"你看看自己!"沈莹突然提高声音,眼眶瞬间泛红。她想起昨夜他在书房咳血的模样,想起今晨他苍白如纸的脸色,所有的担忧与心疼在此刻决堤,"伤口还在渗血,又犯了旧疾......为什么总是要这样折磨自己?"
裴钦望着她通红的眼眶,握着清单的手缓缓松开。风雪呼啸着卷过两人之间,他忽然想起新婚夜隔着屏风,她小心翼翼询问自己伤势的声音。喉间泛起苦涩,他低声道:"北狄灾民等不得......"
"可你若倒下,谁来护他们周全?"沈莹打断他,颤抖着解开披风,将还带着体温的软垫铺在粮袋上,"坐下。"见裴钦犹豫,她首接伸手去拽他的衣袖,"张医正说过,空腹服药最伤脾胃,你是不是又没吃东西?"
裴钦望着她眼底的泪光,忽然觉得腹部的疼痛都变得微不足道。他顺从地坐下,看着沈莹蹲在雪地里,从袖中掏出个油纸包——是他今早派人送去的姜糖。
"含着。"她剥开糖纸,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温柔。裴钦张嘴含住姜糖,辛辣的暖意顺着喉咙蔓延,却比不过她指尖擦过他嘴角时,那转瞬即逝的温度。
远处传来工匠收工的吆喝声,沈莹起身拍了拍裙摆的雪,重新抱起软垫:"去试试这个,"她顿了顿,耳尖微微发红,"专门按你的马鞍做的。"
裴钦望着她转身时飘动的裙裾,忽然伸手抓住她的手腕。沈莹惊愕回头,却撞进他灼热的目光里。"沈莹,"这是他第一次唤她的名字,带着从未有过的郑重,"谢谢你。"
风雪突然变得温柔,沈莹感觉手腕上的温度一路烧到耳根。她抽回手,将软垫塞到他怀里:"少废话,快去试!"说罢转身跑开,发间的玉坠在阳光下划出一道流光,与裴钦嘴角的笑意,一同融在这渐浓的雪色里。
寒风卷着雪粒掠过校场,裴钦牵着墨黑色骏马的缰绳,青玉马衔在雪光下泛着冷冽的光。沈莹抱着羊毛软垫跟在一旁,指尖还残留着方才触碰他手腕时的温度,心跳声在寂静中愈发清晰。
裴钦接过软垫铺在马鞍上,掌心抚过细密的针脚,羊毛的柔软与牛皮的坚韧贴合得严丝合缝。"尺寸正好。"他低声道,喉结不自然地滚动了一下。阳光穿透云层,在他侧脸投下柔和的阴影,却遮不住耳尖泛起的红晕。
沈莹望着眼前威风凛凛的骏马,漆黑的鬃毛如绸缎般顺滑,西蹄裹着的防滑铁掌还沾着未化的雪。"这马真是健壮。"她伸手想要触碰马颈,却在指尖即将触及的瞬间犹豫——自幼养在深闺,她从未如此近距离接触过战马。
骏马忽然打了个响鼻,温热的气息喷在她手背上。沈莹吓了一跳,慌忙后退半步,撞进裴钦带着药香的怀中。他下意识伸手扶住她的腰,两人目光相撞的刹那,同时红了脸。
"它......它叫裴大宝。"裴钦松开手,转身假装整理缰绳,声音却不自觉地发虚,"是我小时候起的名字......"话一出口,他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堂堂裴家军主将,竟对着夫人说出如此幼稚的话。
沈莹先是一愣,随即"噗嗤"笑出声来。她望着裴钦紧绷的背影,还有他攥着缰绳的手不自在地来回,突然觉得眼前这个在战场上叱咤风云的将军,此刻像个被戳破秘密的孩童。"裴大宝......"她重复着这个名字,笑意弯了眉眼,"倒是个威风又可爱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