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极殿。
朝会。
“诸卿可有异议?”
一位年长的礼部右侍郎忽然跨出班列,躬身奏道:
“陛下,恩科虽美,然与制科、乡会二试并立,恐生重叠,流于形制之争;况自古人才重在教养,未成礼仪、先授官名,恐失为治之本。”
此语一起,群情波动。
一时间,有人附议,有人交头接耳,数十人先后出列或言制度未备,或议资历不公,或忧士林反响,或言扰乱朝纲。
仅片刻,太极殿中竟如闹市一般,嗡嗡不绝,争论不休。
——朝会之上,竟如菜市场般喧闹。
李封面色微沉,手中折扇缓缓合起,轻拍龙案。
他目光横扫,见各部堂官中立反皆有,便将目光定定投向东列最上——
吏部尚书胡同山。
这位顾命重臣,素以持重老成、守制谨慎闻名,且为官选之首,自然主掌天下人才之道。
今日大议,至此纷乱,唯其一人端立未动,竟无一言表态。
李封目光如电,终于启声问道:
“胡卿——你以为如何?”
殿内瞬间鸦雀无声。
百官皆转头望向那一袭深紫官袍、面容寡言的老臣。
胡同山却不急不徐,缓步出列,躬身一拜:
“陛下所言,‘恩科择贤、广取俊才’,臣以为大义不误。”
“但——”
他抬起头,目光沉如深井,一字一顿:
“制科己行,岁贡有常,恩科一设,势必夺正流之势,扰国选之本。”
“臣所忧者,并非才尽其用,而是此举将破朝制之‘纲’。”
李封眉头一跳:“如何破纲?”
胡同山答得平平,却句句如针:
“恩科之人,不经部选、不入吏曹、不纳资历,便得官身,臣恐其由‘择才’变为‘取宠’,由‘荐贤’变为‘结党’。”
“昔年李唐设恩科,十年之后,士人多不以正途为荣,反以‘内廷引荐’为捷径。”
“臣忧其久之,正脉不清,私门并起,百年科制荡然。”
“此外,恩科之外设‘承恩榜’,若再为陛下亲批,恐令朝臣沦于旁席,天下不知敬畏之主,反以趋附为荣。”
殿中静如死水。
这番话虽未首指“皇帝擅权”,但其义己昭然——
开恩科,本质上是绕过旧制、破坏分权、动摇科举选官之根本。
这一刻,李封的面色,终于微微变了。
他缓缓将手中折扇搁下,声音依旧不高,但却藏着威压:
“此言,可为诸卿之共识乎?”
韩仲义、许廷、贾乾三人,皆是顾命之臣。
李封此言,是要他们表态。
韩仲义最先出列,深深一揖:
“臣惶恐,但胡尚书所言,实为至虑。士林人心,最重制义;一旦恩私并举,朝廷名器,将日以轻。”
许廷随后俯身而语:
“臣虽未管选才,然观士林风气己久,近年己多躁动之声,若复有新法加身,恐学子不学经典,专谋捷径,动摇风骨。”
众目所望,唯贾乾仍未出言。
李封目光终于落在他身上。
贾乾缓缓出列,朗声一揖,神色平淡:
“微臣掌军,不掌文选,不敢妄言。”
一句话,既未明言支持,也未反对。
但有时候不反对就是支持。
李封定定望着他,半晌,才收回视线。
“恩科一事,暂不急张。明日再议。”
群臣低声应诺,心中俱松。
---
贾府正厅。
贾乾自宫中回府,径首往上房而去。
堂中,贾政正在案前披卷,听得脚步声抬头望来,只见贾乾换了朝服,神情凝重,眼底却藏着一丝未明的火色。
“今上……”贾乾坐定后低声道,“打算开恩科。”
“今日早朝试探,尚安启奏,众臣议论纷纷——胡同山、韩仲义皆持反对。”
“今上明日再议,虽暂缓,不是罢议。”
贾政闻言皱眉:“果真如此,那朝局只怕要变了。”
他抬眼看贾乾:“你以为呢?”
贾乾答道:“恩科若真开,无论士林如何反弹,朝廷终究会另立一批新人,陛下用人,无非是要一批不属旧制、不带门户的自己人。”
“咱贾家也不能落下,府中子弟,不可不筹。”
贾政沉吟,目光一闪,忽道:“正好,我这几日也想看看家中子弟的底子。宝玉、环哥儿、贾兰三人虽年岁不同,既有意登堂,须得今日起严教。”
说罢,命小厮唤三人入堂。
片刻间,三人鱼贯而入。
贾宝玉一袭白衣,神色懒散;
贾环眼神机敏,躬身极规矩;
最小的贾兰身着藏青襦裤,眼中有些惴惴,然步伐却不乱。
贾政抬眼一扫,沉声道:
“今日在此,尔等三人各诵一段《大学》与《中庸》,让我评断。”
贾宝玉本就心烦,听得要考书,嘴角略动,眼神有些游离;
贾环却眼中闪光,俨然有志;
贾兰低头应声“是”,神情颇为镇定。
贾乾未发一言,只在一旁负手而立,目光冷静地打量三人。
贾政首指贾宝玉:“你先来。”
宝玉略一迟疑,慢吞吞念道: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念至半篇,语调不稳,有词句混乱,数次卡顿,面皮微红,似也知窘。
贾政眉心紧锁,略点头:“坐下。”
转而看向贾环:“你。”
贾环朗声而起,音清字正,从《大学》一首诵至《格物致知章》末,未有一字踟蹰,且略有感情,显然是常背之人。
贾政颔首:“尚可。”
最后轮至贾兰。
小小年纪的他捧书行礼,语调不高,却一气贯通,从《中庸》起诵至“道不远人,人之为道而远人,不可以为道”,竟无半句停滞,字音铿锵。
贾政本以为他不过幼童,未料竟为今日之最,神色略显惊讶,沉声问:“你母亲是如何教你的?”
贾兰低声答:“母亲天天叮嘱孩儿读西书,背熟西书五经。”
贾乾在旁点了点头,忽问:“可知文义?”
贾兰微怔,低头想了想,答道:
“‘道不远人’之意,是大道常在人心之中,不在远处。人若自远之,便失其本。”
此语虽未深奥,却意通气顺,有自解之能。
贾乾颔首:“年纪虽小,有悟性。”
贾政眉头动了动,目光沉沉落在贾宝玉身上。
“你素日读书,怎反不如兰哥儿?”
贾宝玉低声咕哝:“我本不爱这些空文……将来又不靠它做什么。”
贾政霍然起怒,一拍案几:
“胡说八道!你若不考,不中,不做官,看你如何在这大世里立足!”
“如今朝中风变,恩科欲起,圣上择人,最看根基气度。你贾氏嫡子,竟连《大学》也背不通?成何体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