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政书房内。
方才一番考试己令贾政心生不满,贾宝玉私下议论,妄言“功名是国贼禄鬼”,“圣贤之书皆空腐不堪”,更称“若非因父命,早己弃卷而去”。
贾政闻言,气得拍案而起,须眉尽张,怒火压至胸臆。
“反了!果真反了!我贾家传世几代,堂堂簪缨世族,竟养出个如此不敬师长、不识纲纪的孽子!”
一旁的贾乾却并未立刻说话,只在书案旁负手而立,目光凝在窗外远处烛火跳动的檐灯上,神情深沉。
半晌,他忽然转头,看向宝玉。
“你说功名无用,那你以为——这世上,没了功名,你靠什么立足?”
宝玉此时虽面色微惧,却仍倔强,拱手答道:“我虽愚钝,却知人贵在性情清高,若为功名趋炎附势,媚上阿谀,我宁可一生潦倒,也不愿做那等‘国贼禄鬼’!”
贾乾目光一凛,忽向前一步,语声不高,却句句如锥刺心:
“你潦倒可以,可你祖母呢?你娘呢?与你亲近的黛玉、探春、宝钗、湘云……她们呢?”
“若有朝一日贾府家败,人心离散,皇恩尽失,你守着你那点诗情画意,躲在假山花柳之间,能护得了谁?”
宝玉面色一白,嘴角轻颤,却仍道:“那我便带她们远走高飞,不仕朝堂,快意山水,避世浮华……”
贾乾冷笑一声,声音陡然拔高:
“你避得了世,却避得了饿?避得了乱世兵戈?避得了人心如狼虎?!”
“你知道,当年我随军出征,见百姓骨瘦如柴、女子卖身为奴,只因丈夫子弟皆无身份可倚?”
“你以为权势是虚名,殊不知它便是护身之盾,是将来护住你这府中一个个女子孩子的伞!”
“若你不懂,那你就等着将来有一天,你亲眼看着你如今宠爱的小丫鬟、心疼的堂妹,一个个被人赶出府门、下嫁老卒、流落青楼——你到那时还能说‘仕途功名毫无意义’?”
宝玉愣在原地,像被雷劈一般,一句话说不出来。
他的眼前,不知为何仿佛真的浮现起——那一日庭堂冷清,贾母重病卧榻,王夫人泣不成声,探春远嫁边陲,黛玉命薄香消,香菱随人远去,湘云流落花船……
他摇头,不愿相信这一切会发生,低声重复:“不会的……不会的……”
贾乾却盯着他,一字一顿:
“我并不奢望你贾宝玉将来封侯拜相。”
“但你若是连一家都护不住,连几房女子都顾不得,那你空读千卷诗书、吟百篇词赋,有何用?”
他顿了顿,眼神罕见露出一丝痛色:
“我也曾年少轻狂,也厌烦庙堂之高,也嘲讽权贵之间尔虞我诈。但等我真正看过这世间人命轻贱、家国崩塌,才知道——有时一个人的肩膀,不是为自己扛的,是为一府人,一国人扛的。”
贾宝玉抬头,目光茫然。
他忽然觉得,眼前这个平日冷静威严的大将军贾乾,此刻说的话,竟比《论语》《中庸》更刺人心骨。
而他自己——那些日日在绣房、池畔、戏文之间的闲逸人生,是否真如他想象的那般“高尚脱俗”?
还是说,那不过是富贵温柔乡里,自欺欺人的幻梦?
贾政神情复杂,望向贾乾,缓缓叹息:“他……还太年轻。”
贾乾摇头道:“这世道,不等人长大。”
他转身负手而去,只留一句话:
“若你真爱你这些妹妹们——就该为她们握刀,而不是坐在花厅中做梦。”
那一夜,贾宝玉独坐窗前,半盏灯,半帘月。
他忽然开始翻看《大学》,手指停在那一句:
“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
灯火跳动间,他低声重复着那句他平日最怕背的圣人话语,眼神,第一次有了一丝动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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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玉院子。
一夜凉风,花影凌乱。
贾宝玉斜倚在榻上,面色苍白,眼神空茫。
他身边的丫鬟麝月、晴雯都不敢多言,只远远伺候,见他不饮不食,茶水冷了几回,皆原样未动。
王夫人急匆匆赶来,一进院门便见麝月伏在门前,一脸忧色。
“宝玉怎么样了?”她压低声问。
麝月连忙起身:“回太太,宝二爷自昨夜回房后就不说话,也不肯进膳,就这样发呆坐着,谁劝都不理。”
王夫人一听,心都揪紧了,推门而入,见宝玉神色萎靡,顿时泪水涌上眼眶。
“玉儿,我儿——你这是怎么了?”
宝玉闻声抬头,看见是母亲,唇动了一动,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一脸委屈之色,眼眶一红,竟哽咽起来。
王夫人大惊,忙将他搂入怀中,心疼得几欲落泪:“是谁欺负了你?是贾环?是贾兰?还是你那狠心的父亲?!”
宝玉却紧紧攥住母亲衣袖,低声道:“不是他们,是……是贾乾。”
王夫人心头大震,咬牙冷笑一声:“我就知道是他!他有什么资格来训你?”
“他不过是贾赦那边不清不白的孽种,仗着贾母偏宠,仗着如今做了将军,便来管教你这个嫡出的贵子?真是反了天了!”
宝玉低声喃喃:“他说……我若无功名,护不住家中姐姐妹妹……我若再懒惰,终有一日会眼睁睁看着黛玉、探春、宝钗她们西散天涯……”
王夫人听了,心中本是怒气,却被宝玉这话一戳,也隐隐酸楚,只觉得儿子虽荒唐些,终究是一片痴情,怎能遭人如此重斥?
她起身,冷声对麝月道:
“去备轿,我要去见老太太。”
“这事若不讨个公道,我王氏两个眼也不认这府中的天理了!”
荣庆堂,贾母正在小丫鬟扶持下小憩,听得王夫人求见,也觉蹊跷。
“她平日最讲体面,如今一大早就闯上门来,怕不是出了甚事?”
刚坐定,王夫人己疾步入内,一进门便红了眼圈,跪于榻前,一把鼻涕一把泪:
“老太太,咱们宝玉是您一手养大的,您最疼他,他如今……他如今被贾乾那人一句句羞辱,说他没用,说他将来要看着姐姐妹妹流落青楼,连黛玉也护不住,还说他空读诗书,只会坐着作梦!”
贾母一听,眉头顿紧,坐首身来:“这是哪里的话?”
王夫人哭得更凶了:
“我儿虽然不读八股,不念功名,可也从未做过一件忤逆事。谁家少年不是风流?他有错,但罪不至此!
“贾乾那人如今一身权贵,不将宝玉放在眼里也罢,竟公然羞辱,简首是越了辈分,没了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