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极殿朝会。
周廷诤躬身长拜,朗声引典道:
“臣近日复读司马温公所书《资治通鉴论》,中有一篇谈‘智伯之亡’,深以为警。”
“温公云:‘才与德异,而世俗莫之能辨,通谓之贤,是其所以失人也。’夫才者智力之所至,而德者为人之本源;若才胜德,则必为奸巧之徒。”
“如今工学院设,天下工匠纷至京城,诚乃太子广纳人才之志。然臣以为,才者须帅以德。今重技而未有德检,恐至小人盈位,乱政误国。”
“工之可用,非不可;然过求匠术,失其人品,实非国本之道。昔日商鞅法酷,秦亡于术;李斯陷害忠良,亦因才无节制。”
一席话落地,殿中寂然,众臣神色不一。
此言虽未首指“工学院废止”,却意涵颇深——警告太子过重才智之臣,或酿大患。
李乾垂眸不语,掌中玉笏轻敲案角,若有所思。
半晌,忽听文班中又一人出列,应声而出。
却是吏部尚书林如海。
他身着浅青袍,腰佩官印,目光如炬,朗声启奏:
“周老所言,诚为温公之典,然未可尽从。”
“温公言‘才胜德者为小人’,然观古今治国之主,岂皆以德取人乎?”
“臣请以汉高祖为例——刘邦之起,寒贱市井;其所用者,盗嫂受金之陈平、屠狗樊哙,皆非德行所称。然其用才之心不疑,终成万世之基。”
“又如魏武曹操,然其所用谋士,无一不奇人异士——荀彧、郭嘉、贾诩、程昱,或有所不容者,但曹公善察其用,而终定中原。”
林如海语气微扬,目光扫向周廷诤:
“才德并重,固为上选;德胜才者,可为正臣;然若才胜德,而能为国出奇制胜、立器建制,不亦可用乎?”
“周大人言‘德者人之所严’,诚然;但当今之政,民不温饱、器械老朽,若无巧匠利器,靠空言仁义,何以安天下?”
“以才为恶,乃奸人之用;以才为善,乃国之栋梁。若将天下巧人尽视作小人、愚人可任,其是重古道而误国器也!”
“臣不才,愿再言一句:民之疾苦,不在才德之辩,而在有无其才可使;国之衰败,不在儒士多少,而在不能制造之技。”
林如海言毕,沉沉一揖,长袍如水,目光如山。
满朝寂静,连周廷诤也微露沉思之色,不复前言激烈。
太极殿中,林如海方才以汉刘邦用陈平、魏曹操用贾诩之例,力驳“才胜德者不可用”之说,语锋如剑,掷地有声。
文武百官虽各有心思,但一时之间,竟难反驳。
周廷诤沉吟不语,眼神转向殿侧,若有所思。
而就在这沉静之中,礼部尚书贾敬缓步出班,一身素青官袍,神色安然,朝服下隐隐露出一串沉香珠串,衬得整个人如古松临风,冷而有骨。
“臣有一言,愿奉殿下教。”
李乾抬手:“贾卿有言,朕洗耳恭听。”
贾敬微微一揖,声音不高,却穿透大殿:
“才德之辩,自古仁人志士皆争而不决。今日周大人引温公之语,林尚书援汉魏之例,皆有可观。然臣以为,不当拘泥一端,实应观其全局。”
他步履缓慢,朗声陈述:
“臣以为,才与德,当求其——‘动态平衡’。”
“德者为本,才者为用。人之于世,难全圣贤,或德高而拙,或才奇而薄,若一味求全责备,反失所长。故朝廷用人,不可守静态之德才之论,而应观其变化,应时取人。”
众人颔首,贾敬继续:
“其次,臣以为,与其执着于才德之辨,不若建立‘制度’之防。德才皆人性中物,人性常有缺漏,若寄望于人品纯良、才智通天而无制衡,那才是真正的不智。”
“正所谓:‘以人为本,以制度驭人’。”
“故工学院广纳技匠,非无忧也。臣以为,当设三制以辅之:一曰监察之制,由都察院设‘工正使’,专察学院中贪污营私之弊;二曰考绩之制,凡匠人每三年一评,取能者进、劣者黜;三曰荐举之制,推举入学者必须具名背书,一旦为伪,当坐荐人之责。”
李乾闻言,面露赞许之色。
贾敬微顿,又低声道:
“末了,臣再言一忌。”
“忌者何?忌‘道德极端化’也。”
“今世读书人每喜高谈‘德行’,口称礼义廉耻,实则闭户自高,目中无人;或有借‘德’之名以压制异见,壅塞创新,乃至逼人伪善、劝人藏才,此风最为可惧。”
“臣愚见,‘德’虽贵,若以德压才、以德设陷,反成‘以德为名、以害为实’之伪风,非大周之福。”
殿上数人闻此言,不禁动容。
李乾沉默片刻,忽然起身,整衣拱手,向贾敬深揖一礼:
“贾卿之言,诚为国政之纲、民本之理,朕甚喜之。”
贾敬忙伏地还礼,叩首道:“臣不敢。”
李乾又环视殿中,语声洪亮:
“今日三贤之议,各有明理,皆可采择。”
“周大人持儒宗正论,以德为纲,固国之根本,不可废。”
“林尚书言才可济世,不拘门户,为开国图强之道,朕所倚重。”
“贾敬之言,综揽全局,求动中之衡,立制度以补人性,尤为今日政务之要。”
“朕以为,此三者并行,方得政之正道。”
林如海、水溶、贾赦、贾敬、周廷诤等皆躬身拜道:“殿下圣明。”
李乾朗声言道:
“朕以为——德者人心之本,才者世用之器;本固者枝荣,器利者国强。”
“朕不弃才而废德,亦不拘德以弃才。”
“唯以制度为矩绳,以天下为方圆,使百工竞兴,群才济济,此大周之幸也!”
殿下群臣,纷纷拜倒,齐声应道:
“愿听太子殿下训令!”
而在三十年后,一部史学巨著悄然问世。
名曰《大周世运志》。
其卷二十六《政议志》记载曰:
“大周景元元年三月朝会,太子李乾首设‘工学院’政议,有国子监周廷诤引司马光之语,论‘才胜德为害’,有吏部尚书林如海驳以‘不拘德才,功成不问出身’,继有礼部尚书贾敬出言三策,主张‘德才之衡,以制驭之’。太子断于中,采三家之说,设三部制为工学之纲。”
“自此,才德之辨得其平衡之理,制度之治始为纲纪之源。此会后,大周士风渐新,工匠登堂,制度抑私,技术大兴,天下渐由‘士独尊’转为‘西业并用’。”
“后世史家,咸谓此一朝会,为‘大周启蒙运动’之始。”
当时主修史书的翰林院修撰张登言曾评曰:
“自孔孟以来,德为大用,才为小器。然世变愈速,古道难胜新机,若不知才之可贵、器之可立,则坐守仁义亦无以安天下。”
“李乾太子首倡才德并用之制,设学训人、设法驭器,以术正风,以风导术,是知大国之本,非口谈德教所能固也。其志可为万世式范。”
更有后世政治家、工学之父——李铎,在《通国变法考》中首言:
“才德之辩,古己有之,然成其体系者,始于景元元年太子李乾之朝会。”
“彼时设大明工学院、制工政三法,驳礼家旧说,立才德并用之新义,此非一日之政,而为百年之基。”
“若无此朝会,世人或犹以工匠为贱役,以技艺为末学,大周虽有士风,却难开器世。故吾称此会曰:‘近古以来第一治策论辨’。”
有诗曰:
朝堂议德才,诸儒各陈词。
或曰德为贵,或言器为民。
太子总三策,制法驭人心。
不废德之重,不压才之真。
此言启千古,新世自兹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