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入书架
“你放心，花大奶奶素来身强体健的，宝玉早上又特地寻大夫开了药来，想来也没什么大事。”
“不过——”麝月忽盯着她的脸笑道，“这倒是桩奇事，一向眼高于顶鼻孔看人的晴雯姑奶奶居然有天会关心起人来了。”
晴雯被她说得有些不好意思，半恼着说道：“什么话，难道我素日不关心你吗？”
麝月忙点头道：“是是是，关心关心。”
她拉着晴雯在一旁坐下，笑道：“瞧这花脸猫的模样，今儿我也关心你一回，你且坐着，等我取了热水来给你敷敷脸。”
晴雯往怡红院落地的西洋镜方向看去。镜子浮现的人才哭过一遭，妆容半花，泪痕未干，可不是麝月口中花脸猫的样子。但她己见过自己更憔悴更狼狈的模样，菱花镜里美人形容枯槁，连眼泪都流尽了，如今再见自己两腮红云尚丰，妙目流转间不见丝毫病色，才真切有了重获一世之感。
麝月端了热水过来，见她还对着镜子发痴不觉失笑。晴雯不好意思再叫她劳动，自己拧了毛巾擦了一把。
麝月忽叹口气道：“好可怜的人，如今被袭人挨的那一脚吓得，倒把往日脾气态度收敛了几分。”
晴雯心道自己是被前世重重一跌磨去了大半锋芒，却不好同麝月多说，只好由着她误会下去。
麝月在她身旁坐了，拉着她的手道：“有些话论理不该我说，惯常我说了你也未必真心服气。只是今日我冷眼看着，你对咱们二爷的目光态度不似昔时，便知事教人一遭就会，你倒底是有些不一样了。”
她顿了顿又道：“我说了你也别生气。这屋里头只一个主子爷，我们明面上再尊贵体面小丫头们服侍着，说到底也就是个丫鬟。往日里你同二爷拌嘴，或是给他出什么鬼主意，也就是二爷心大不计较，若是闹大了被耳报神送到夫人那里，免不了让你喝一壶。”
晴雯疑心她这“耳报神”说的是袭人，心中略有惊讶，麝月素来和袭人交好，怎么这一世竟同她说起袭人的坏话来了？
麝月看着她望过来的目光，似乎能明白她在想什么，只冷哼一声道：“花大奶奶是得了丫鬟里太太独一份的青眼不假，但这院里那些倚老卖老的婆子们，保不齐谁会去同太太嚼一两句舌根。又何苦去计较谁去碎嘴呢？”
晴雯只觉醍醐灌顶，上一世临终前有小丫鬟过来服侍她，说宝玉因为她被撵走一事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又怪是袭人告密，首逼得袭人哭着赌咒发誓。
可追查谁告的密不过是最不重要的一环，宝玉的偏爱给了太多人逾矩的底气，而他在她走后的无能狂怒也不过是为了减轻他在自己亲娘面前鹌鹑般缩成一团讷讷不发一言的负罪感罢了。
麝月见她不语，又继续苦口婆心道：“我只愿你从今个儿起真就打心眼里怕了，使性子发脾气前多考量考量，别祸及了自身还不知道。”
晴雯知道以麝月的身份本不必同她掏心掏肺说这些。自己和她虽同是怡红院一等大丫头，一起共事了几年，但自己前世里眼高于顶惯了，心中只一个宝玉最大，其余人均视为草芥木偶，平日里虽同她姐妹间亲密玩闹，心眼里却有些瞧不上她，只以为她暗里藏奸，是个东施效颦的小袭人。
如今将素日只放在宝玉身上的眼睛挪开，便看见了身边人一片赤诚，先是林姑娘暗中解围，又是麝月出言劝慰，就连素日里自己没少冷嘲热讽的袭人也会出言转圜也会给她拭泪，哪一个比身在云端的多情公子强了十倍不止。
前世里麝月是不是也想同她说这些，只怕是见她自负又痴心，多少次也咽下去不提，唉，自己究竟行差踏错了多少，又真正辜负了多少好意。晴雯如此想着，不觉眼眶酸涩又有些泪意。
麝月窥她神色知她把自己的话听进去了，只是见她又要掉眼泪，忙出言打趣道：“可又来？怎么饶了我半盆洗脸水，要还我一盆不成？”
晴雯方破涕为笑，认真拉着她的手道谢：“往日里没人同我交心说这些。”
麝月只垂下眸子微叹了口气：“你也不用谢我，我这话又何尝不是对自己说的。昨儿袭人不明不白就挨了窝心脚，又如何不让人兔死狐悲？可见素日里什么姐姐妹妹亲亲香香，口口声声女儿是珍珠玛瑙都是虚的，脾气上来给一脚才是真。可那是握着我们命的主子，连带着上面几座大山也都是偏着他的，我们这些做奴婢的又有什么办法？只能更谨小慎微谨言慎行才是。”
晴雯不想自己用了一条命才懂得的道理，麝月这么早就悟出来了。她偎在麝月的肩上，望着怡红院一室锦绣，只觉得没有方寸可供她小小丫鬟容身，这里不是她栖身之所。
一个念头忽地从脑海里冒出去，很快就愈发的强烈：这一世，她要远离宝玉，逃出怡红院，甚至离开这个吃尽千红万艳的贾府，方能不重蹈覆辙，寻一世平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