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行礼告退,气氛沉重如铅,楚怀玉跟在最后,脑中飞速运转,父亲生死未卜的消息像巨石压着他,而裴峙的弃车保帅的建议更是让他感到一阵屈辱和愤怒。
就在他即将踏出殿门时,一个虚弱却清晰的声音响起:“怀玉……留步。”
楚怀玉脚步一顿,转身回到殿内,恭敬行礼:“陛下。”
楚元鸿示意侍奉的太监退下,殿内只剩下叔侄二人。
昏黄的烛光下,老皇帝的目光带着一种审视和复杂难言的情绪。
“怀玉……”楚元鸿的声音沙哑低沉,“方才丞相之言……你以为如何?割地求和……以换取喘息之机?”
他紧紧盯着楚怀玉的眼睛,仿佛想从中看出些什么。
楚怀玉心中凛然,知道这是皇帝在单独考校他,他斟酌了一下,谨慎道:“臣,年轻识浅,军国大事,不敢妄言。”
“无妨。”楚元鸿微微摇头,语气带着一丝罕见的、近乎恳求的坦诚,“这里没有外人,咱们是一家人,不必藏拙,畅所欲言即可……”
楚怀玉沉默片刻,抬起头,迎上皇帝浑浊却依旧锐利的目光,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陛下,臣……曾在一本古籍上看到一句话,君王死社稷,天子守国门!”
这句话让楚元鸿心中一震,眼神中闪过一道惊讶之色,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楚怀玉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道:“大乾立国百年,以武立国,从未有过割地求和之辱!吴国趁人之危,狼子野心昭然若揭!今日割三郡,明日他便会索要五郡、十郡!此例一开,国将不国!民心士气,必将崩解!”
楚元鸿浑浊的眼睛猛地睁大,他看着眼前这个年轻的侄子,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他。“君王死社稷,天子守国门……”
他喃喃地重复着这十个字,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心上,震得他灵魂都在颤抖。
“那……依你之见,当如何应对?”楚元鸿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和期盼。
楚怀玉思路清晰,语速加快:“陛下!我大乾国力远胜齐、吴!此战虽有小挫,前线主力并未被全歼!燕云军乃百战精锐,只要接应得当,必能撤回!京城尚有大量储备军,各州府亦有卫戍兵马!臣以为,当双管齐下!”
“其一,立刻命南方诸州严防死守,坚壁清野!吴国偏安一隅,未必真有与我大乾全面开战的决心,所求不过利益,未必不可谈,但绝不能以割地为前提,而且其军队战力远不如齐国,只要守军意志坚定,必能将其拖住!”
“其二,也是当务之急!”楚怀玉语气斩钉截铁,“立刻集结京畿最精锐的机动兵力,由一员大将统帅,火速驰援西南!目标只有一个:不惜一切代价,打通武关!只要主力尚存,大乾根基便在!”
楚元鸿听得呼吸都急促起来,灰败的脸上竟泛起一丝病态的红晕。
他看着楚怀玉,眼神复杂到了极点:震惊、欣赏、欣慰,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遗憾。
这番见解,条理清晰,气魄宏大,既有对大局的把握,又有务实的方略,远超他那优柔寡断的太子!
“怀玉……”楚元鸿的声音带着一丝微颤,“若朕……命你为将,率领这支驰援之师,你可愿往?”
楚怀玉心头一震!领军驰援?他下意识地想到了林婉,想到自己曾答应要守在她身边……他脸上露出明显的挣扎和犹豫:“陛下……臣……臣恐才疏学浅,难当大任……”
“怀玉谦逊了……”
楚元鸿的目光仿佛能穿透人心:“你当初在东海州,斩杀贼首,稳定地方,手段果决,颇有你父之风!”
“怀玉,国难当头,社稷危殆,你父亲陷入困境,朕身边儿实无将可用,这大乾天下是我们楚家的,你身为楚家人,得多多出力……”
父亲……燕云军,这是他们燕王一脉的根基,也是立足朝堂的底气,眼下太子失势,二皇子惨遭大败,若是能够在这个节骨眼上有所作为,树立威信,那……皇位……未必不能染指!
想到此处,楚怀玉抬起头,眼中再无犹豫,只剩下坚毅和决然!他单膝跪地,抱拳沉声道:“陛下有命,臣万死不辞!臣愿领兵驰援,定当竭尽全力!”
“好!好!好!”楚元鸿连说三个好字,眼中竟有泪光闪动。
他看着眼前这个英姿勃发的侄子,心中百感交集:雄信啊雄信,你有一个好儿子啊!有勇有谋,心怀社稷!
可惜……可惜他不是朕的儿子……
“朕即刻下旨!授你虎符,总督京畿驰援兵马!事急从权,一切调度,便宜行事!务必……把你父王他们带回来!”楚元鸿的声音充满了托付和最后一丝希望。
“臣,遵旨!”楚怀玉叩首领命,声音铿锵有力。
——
燕王府·深夜
烛火摇曳,映照着林婉略显苍白的脸。听楚怀玉说完入宫的经过和皇帝的任命,她沉默了许久,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被角。
震惊过后,是意料之中的沉重。怪不得……心里总是不安,原来真正的风暴,在这里等着他们。
“婉儿……”楚怀玉坐在床边,看着她沉默的样子,心中充满了愧疚,“对不起,我……”
“说什么屁话!”林婉猛地抬起头,打断他,声音带着一种刻意拔高的强硬,“这有什么好对不起的?皇帝让你去,你能不去吗?”
“还有,那是你亲爹,燕云军是你们家的根!根要是断了,咱们这燕王府还立得住?以后还不得让人踩泥里去?”她用强硬的话语说着最现实的道理,努力驱散空气中弥漫的离愁别绪。
楚怀玉看着她强撑的模样,心中又暖又疼。
他伸手将她揽入怀中,嗅着她身上熟悉的气息:“我知道……我都知道,只是……还有几个月,眼看就要生了,我答应过要守在你身边……”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浓浓的不舍和担忧。
“我能应付得来!”林婉靠在他怀里,感受着他有力的心跳,声音闷闷的,却异常坚定,“你当我是离了男人就活不了啊?别小看我!”
她顿了顿,语气转为严肃,“你听着,去了前线,给我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好好的大事!把你爹他们平平安安地带回来!这才是正经!别整天地惦记我这儿,听见没有!”
楚怀玉收紧手臂,将她抱得更紧,仿佛要将她揉进骨血里。
他知道她在用她的方式安慰他,支持他。“嗯。”
他重重应了一声,“我一定……尽快回来。我答应你,一定赶在孩子出生前回来!”这是他此刻能做出的最郑重的承诺。
林婉在他怀里轻轻“嗯”了一声,没再说话。
鼻尖萦绕着他熟悉的气息,感受着他怀抱的温暖,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和难过悄然涌上心头。
这具身体的泪腺似乎完全不受她意志的控制,温热的液体毫无征兆地涌出眼眶,顺着脸颊滑落。
楚怀玉感到胸前的衣襟传来湿意,身体微微一僵。
他低头,借着昏黄的烛光,清晰地看到林婉紧闭的眼睫上挂着晶莹的泪珠。
他的心像被针狠狠扎了一下,疼得厉害。他小心翼翼地抬起手,指腹温柔地拭去她脸上的泪水,声音带着心疼的沙哑:“……哭了?”
“放屁!”林婉猛地睁开眼,带着浓重的鼻音,恶狠狠地瞪着他,试图掩饰,“谁哭了!是……是这鬼天气太干!眼睛不舒服!烦死了!”
她胡乱地用手背擦着脸,动作带着一种倔强的狼狈。
楚怀玉看着她红着眼眶嘴硬的样子,只觉得心软得一塌糊涂,又酸涩得无以复加。
他没有拆穿,只是将她搂得更紧,在她额间印下一个无比珍重的吻,低语道:“……好,没哭,是风沙迷了眼,睡吧,我守着你。”
这一夜,两人相拥而眠,楚怀玉的手臂始终紧紧环着林婉,仿佛守护着最珍贵的珍宝。
离别的阴影笼罩,却让这份相依的温暖更加刻骨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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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燕王府
楚怀玉一身戎装,英气逼人,正在与匆匆赶来的几位京营将领商议点兵事宜,眉宇间是前所未有的凝重和担当。
林婉挺着肚子,在叶瑛的搀扶下,走到了正在庭院中静立调息的聂行风面前。
“表兄。”林婉的声音很首接,目光坦然而坚定。
聂行风睁开眼,看向她。
林婉深吸一口气,开门见山:“怀玉要领军去西南前线了,我知道这个请求很自私,也很过分,但是……表兄,能否请你,随军护他周全?”
她的目光带着恳求,也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我知道你新婚燕尔,让表嫂独自留在京中,实在是对不住……”
她转向叶瑛,眼神充满歉意,“表嫂,我……”
叶瑛微微一笑,英气的面容带着理解,她轻轻拍了拍林婉的手:“世子妃不必介怀,行风他自有主张,况且,保护世子,亦是护我大乾柱石。”她看向聂行风,眼中是无声的支持。
聂行风看着林婉眼中的担忧和坚决,又看向远处正忙碌部署的楚怀玉,几乎没有犹豫,沉稳地点了点头:“婉妹放心,怀玉是我妹婿,此去艰险,我定当护他周全。”
林婉心头一热,鼻尖又是一酸,她连忙低下头,掩饰住翻涌的情绪,只低声道:“……谢谢表兄。”
她只觉得,欠这位表兄的人情,这辈子怕是还不清了。
聂行风微微颔首,不再多言,转身走向楚怀玉的方向,挺拔的背影如同即将出鞘的利剑。
林婉望着楚怀玉在晨光下与将领们交谈的侧影,又看了看他身边多出的那道沉稳如山的青色身影,心中那份沉甸甸的不安,似乎终于找到了一丝依靠的锚点。
她轻轻抚摸着高高隆起的腹部,默默道:唉,都是为了你啊……也为了这个家啊,希望一切顺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