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城·残破的城守府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焦糊味,以及一种更深沉的、令人绝望的腐朽气息。
昔日还算齐整的城守府,如今门窗破碎,墙壁上布满刀劈斧凿和烟熏火燎的痕迹。
角落里,几个重伤的士兵蜷缩着,发出压抑而痛苦的呻吟。
楚雄信背对着门口,站在一幅早己被血污浸透、残破不堪的地图前。
他身上的玄铁重甲布满了刀痕箭孔,血迹早己干涸发黑,变得板结。
这位曾经叱咤风云、豪气干云的燕王,此刻背影佝偻,仿佛被无形的重担压垮了脊梁。
原本刚毅的脸上,刻满了深深的疲惫和风霜,眼窝深陷,胡须虬结,如同苍老了十岁。
他的目光死死钉在地图上代表武城的那一点上,周围密密麻麻标注着代表齐军重兵包围的箭头,如同无数条毒蛇,将这座孤城死死缠绕、勒紧。
“王叔……” 身后传来一个嘶哑干涩、完全失去往日清朗的声音。
楚雄信缓缓转过身,站在他面前的,是二皇子楚平渊。
此刻的楚平渊,哪里还有半分意气风发、挥斥方遒的皇子气度?
他身上的金甲早己蒙尘破损,沾满血污,头盔也不知丢在了何处,头发散乱地贴在汗湿的额角。
那张曾经沉稳自信的脸上,如今只剩下灰败、麻木和一种深入骨髓的惊悸。
最刺目的,是他那双眼睛——空洞,失神,仿佛灵魂己经被抽走,只剩下一个行尸走肉的躯壳。
“平渊……” 楚雄信的声音也沙哑不堪,带着浓浓的疲惫。
楚平渊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空洞的眼神似乎聚焦了一瞬,随即又涣散开。
他嘴唇翕动,声音如同梦呓,带着刻骨的恐惧和痛苦:“……赵凌……赵凌的头……就挂在……挂在齐军大营的辕门上……我看见了……我看见了……”
他猛地捂住脸,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指缝间溢出压抑到极致的呜咽,“是我……是我害了他……是我害了他们……我不该……不该冲出来……”
赵凌,那个从小跟在他身边,头脑简单却忠心耿耿、悍勇无比的傻小子。
在锦城通往西都的伏击圈里,是赵凌用血肉之躯为他挡下了致命的箭雨和刀锋,最终身陷重围,力战而亡!齐军为了打击城内守军士气,竟将赵凌的头颅砍下,高悬示众!
那一幕,如同最恶毒的诅咒,日夜折磨着楚平渊的神经。
他引以为傲的野心、功业,在挚友那颗怒目圆睁、死不瞑目的头颅面前,被碾得粉碎!
只剩下无尽的悔恨和恐惧,如同跗骨之蛆,啃噬着他的灵魂。
楚雄信看着眼前崩溃的侄子,心中亦是绞痛,他伸出手,想拍拍楚平渊的肩膀,却发现自己的手臂也沉重得抬不起来。
“平渊……现在不是……” 楚雄信的话没说完,就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
他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肺都咳出来,好不容易才平息下去,脸色更加灰败。
城外的喊杀声和震天的战鼓声再次传来,比之前更加猛烈!齐军新一轮的攻势开始了!
“报——!” 李进浑身浴血,踉跄着冲进来,“王爷!齐狗……齐狗又上来了!东门告急!守城的兄弟……快顶不住了!箭……箭矢早就用光了!滚木礌石也没了!兄弟们……兄弟们是在用命填啊!”
楚雄信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那浓重的血腥味让他胃里一阵翻腾。
他何尝不知城中的境况?燕云军无愧百战雄师之名,即使在弹尽粮绝、伤亡过半的绝境下,依旧在浴血奋战!
没有箭矢,拆了房屋的梁柱当滚木!刀刃卷了钝了,就用拳头!用牙齿!用身体去撞!用命去堵!
可敌人……是数十万以逸待劳、装备精良、士气正旺的齐军主力!
拓跋恭老贼,就是要用这无边无际的人海,一点一点磨光他们最后一丝力气和鲜血!
每一次击退进攻,都意味着更多的伤亡。
每一次短暂的喘息,都伴随着更深的绝望。
武城,己经变成了一座巨大的血肉磨盘。
“告诉弟兄们……” 楚雄信的声音低沉而嘶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顶住!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给我顶住!大乾……没有投降的燕云军!”
他眼中闪过一丝狠厉,那是属于沙场老将最后的血性,李进含泪领命而去。
帅府内再次陷入死寂,只剩下楚平渊压抑的抽泣声和城外震天的厮杀声。
楚雄信走到窗边,透过破损的窗棂,望向外面被火光和烟尘笼罩的、如同炼狱般的城池。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悲怆席卷了他。
悔恨如同毒蛇啃噬着他的心,他恨自己当时没能坚决阻止楚平渊的冒进!
恨自己攻下锦城后太过乐观,没有第一时间巩固后路!
更恨自己辜负了陛下的信任和重托!大乾在西线的数十万精锐,燕云军的主力,还有无数忠勇的将士……都因为他一时的犹豫和楚平渊的贪功,葬送在了这异国他乡!
武关失守的消息传来时,他最后的希望也破灭了,后路断绝,粮道被断,外面是数十万虎视眈眈的敌军……这根本就是死局!输得一败涂地!
他想到远在京城的妻子杨木兰,那个曾经与他并肩沙场、英姿飒爽的女子,此刻是否正忧心如焚,望眼欲穿?
他想到儿子楚怀玉,那个跳脱却聪慧的孩子,他离开时,儿媳林婉己有身孕……他还没能见到自己的孙儿或孙女……
“木兰……怀玉……” 楚雄信在心中无声地呼唤着,铁打的汉子,眼角也禁不住了。
他辜负了太多人。或许……只有以死殉国,才能稍稍洗刷这份耻辱?
突围?他无数次想过,集中最后的力量,拼死杀出一条血路!
哪怕只能带出去几百人,也是火种!可看着城外那密密麻麻、如同蝗虫般的齐军大营,看着那些严阵以待的弓弩和长矛阵……每一次尝试,都只是徒增伤亡。
拓跋恭巴不得他们出来,好更轻松地围歼!
难道……真的只有困死在这座孤城之中,与城同殉这一条路了吗?
就在楚雄信心如死灰,几乎要做出那个悲壮决断的时刻——
“咕咕……咕咕……”
一阵极其轻微、几乎被城外喊杀声淹没的鸟鸣声,从帅府残破的屋顶传来!
楚雄信猛地抬头!只见一只灰扑扑、羽毛凌乱、显得疲惫不堪的信鸽,正扑棱着翅膀,落在了一根尚未完全倒塌的房梁上!它的脚上,赫然系着一个极其细小、却异常眼熟的竹制信筒!
那信筒的样式……那绑绳的打法……是燕云军内部传递最紧急军情时专用的驯鸽!
楚雄信的心脏如同被重锤狠狠擂了一下,瞬间停止了跳动!一股难以置信的、夹杂着狂喜和恐惧的电流瞬间窜遍全身!
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这被围得水泄不通的绝境里,怎么会有信鸽飞进来?!
难道是……齐军的诡计?!
但他认得那信鸽!那是燕云军用了好几代、专门培育的铁羽,最擅长穿越战场!而且那信筒的暗记,做不得假!
“快!抓住它!” 楚雄信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激动而变了调,嘶哑地吼道!
一名亲兵反应极快,立刻爬上残破的梁柱,小心翼翼地将那只疲惫不堪的信鸽捉了下来,取下信筒,双手颤抖着呈给楚雄信。
楚雄信用力捏了捏信筒,确认无误,然后以近乎粗暴的速度,拔开塞子,倒出里面卷得极细的一小卷薄如蝉翼的丝帛!
他颤抖着双手,将那丝帛展开。上面的字迹很小,却异常清晰有力,带着一种穿透纸背的锐气和希望!
父王钧鉴:
儿怀玉己克复武关!打通后路!
现率京畿精锐,正日夜兼程,向武城驰援!
万望父王坚守待援!
不日即至!
怀玉顿首
轰——!
如同在无边黑暗的深渊中,骤然劈下了一道照亮天地的惊雷!
楚雄信只觉得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头顶,瞬间冲垮了所有的疲惫、绝望和死志!
他死死攥着那张薄薄的丝帛,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高大的身躯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
“武关……夺回来了?怀玉……怀玉来了?!” 他喃喃自语,声音先是难以置信,随即变成了巨大的狂喜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骄傲!
“怀玉……好小子!好小子!!” 楚雄信猛地抬起头,那双原本死寂的眼眸中,爆发出如同火山喷发般的惊人光芒!疲惫和绝望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熊熊燃烧的斗志和绝境逢生的希望!
他看向一旁依旧沉浸在痛苦中、失魂落魄的楚平渊,大步走过去,将那封染着血与火气息的丝帛重重拍在楚平渊面前,声音如同洪钟,震得整个残破的帅府嗡嗡作响:
“平渊!抬起头!看看!武关夺回来了!援兵到了!怀玉带着援兵来了!我们还有希望!”
楚平渊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吼震得浑身一抖,茫然地抬起头,目光落在丝帛上那熟悉又陌生的字迹上。
当看清内容时,他那双死寂空洞的眼睛里,也仿佛被投入了一颗火星,微微亮起了一丝微弱的光芒,援兵……援兵?!
狂喜之后,一股更深的忧虑瞬间攫住了楚雄信的心。
拓跋恭的主力可是数十万!而且……他儿子要面对的,是拓跋恭精心布置、等着吞噬一切援兵的死亡陷阱!
“快!” 楚雄信脸上的狂喜瞬间化为更加凝重的决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焦急,“立刻传令各部!援军将至!让弟兄们再咬牙坚持住!守住每一寸城墙!节省每一分力气!准备接应援军!”
他必须撑下去!必须撑到儿子到来!哪怕是用牙咬,用指甲抠,也要在这座炼狱般的孤城里,为儿子撕开一道接应的口子!
希望如同微弱的火苗,在武城的废墟上重新点燃,却面临着即将到来的、更加猛烈的狂风暴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