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三年,老天津卫的夏夜闷热得像个蒸笼。我紧了紧制服领口,煤油灯在手里晃悠,灯影在青砖墙上拉得老长。我是刘三更,老城厢一带的夜巡警察,干了小十年,哪条胡同几块砖都门儿清。
"三更天喽——小心火烛——"
更夫老马头的嗓子像砂纸磨过,从估衣街那头飘过来。我应了声,煤油灯往墙上一照,巡更的铜锣在腰间晃荡。这趟夜巡从鼓楼西走到北大关,再绕回南市,平日里连个偷鸡摸狗的都没有。
可今晚不一样。
刚拐进大胡同,煤油灯突然"噗"地灭了。我骂了句娘,摸出洋火,划了三根都没着。汗顺着脊梁骨往下淌,后脖颈子突然凉飕飕的,像有人对着吹气。
"谁?"
我猛地转身,煤油灯"呼"地自己亮了。灯影里站着个老太太,灰布褂子,黑绸裤,脚上是双绣花鞋——不对,是寿鞋!我头皮一炸,灯往上举,正照见那张脸:褶子像老树皮,眼睛却亮得瘆人,嘴角咧到耳根,露出满口黄牙。
"老太太,这大半夜的..."
她没吭声,右手从袖筒里慢慢抽出来——那手上长着寸把长的黑指甲,捏着个纸人。我瞧得真切,纸人穿着警服,胸前还用朱砂写着"刘三"俩字。
我腿肚子转筋,往后退了半步,踩到滩水——低头看是红的,腥气首冲脑门。再抬头,老太太不见了,就剩个纸人飘在地上,"哧"地烧起来,蓝火苗一跳一跳。
第二天晌午,我在老龙头茶楼堵住了赵铁头。这老巡警干了三十年,据说见过真鬼。
"纸人写名?"赵铁头茶碗"当啷"掉桌上,脸色比死人还白,"三更,你撞上夜游煞了。"
茶楼里突然静了。跑堂的小二蹑手蹑脚退开,临街的窗户"啪"地自己关上。
"嘛叫夜游煞?"
赵铁头压低嗓子:"夜游神手下的勾魂使者。穿寿衣,拿纸人,专找阳寿将尽的主儿。"他手指蘸茶水,在桌上画了三道,"头回见是警告,二回见是催命,三回..."他猛地抓住我手腕,"你第几回见了?"
我嗓子发干:"昨儿是...第三回。"
老茶客们"呼啦"散开。赵铁头的手像铁钳:"头两回在哪?"
"大前天在铃铛阁胡同,看见个老太太蹲墙角烧纸;前天在官银号后身,她隔着马路冲我笑..."我越说声越颤,"当时没当回事..."
赵铁头突然掀开我衣领,我倒抽凉气——锁骨上不知何时多了三个紫黑指印,像被冰坨子烙的。
"今夜子时,无论听见啥动静,千万别出巡岗亭。"他往我兜里塞了把香灰,"要是...要是她叫你名字,含住这口香灰,能保魂魄不散。"
入夜后,租界钟楼敲了十一下。我缩在岗亭里,枪上了膛,香灰在舌尖发苦。窗外起雾了,雾气里有"沙沙"声,像指甲刮门板。
"刘...三...更..."
声儿像从水底下冒出来的,岗亭玻璃上慢慢凝出水珠,汇成三道指痕。我咬紧牙关,香灰呛得眼泪首流。
"三更啊...娘等你呢..."
我浑身血液都冻住了——那声儿变成了我死去十年的老娘!门外"吱呀"一声,煤油灯"噗"地灭了。月光下,门缝里渗进一绺白发,接着是那只长黑指甲的手...
"哗啦!"我抄起枪打碎玻璃跳出去,却踩进滩冰水里。雾气散开,眼前竟是义庄院子!西周摆满棺材,正中那口黑漆棺材盖自己挪开,"咚"地掉在地上。
棺材里坐起来个人——穿着警服,满脸紫黑,脖子上三道勒痕。我看清那张脸,喉咙里"咯咯"响——那是我!尸体的手慢慢抬起,指向我身后...
脖后根凉气袭来,我转身正对上老太太咧到耳根的血嘴。她手里纸人"唰"地贴在我脸上,我闻见尸臭混着檀香味,耳边响起赵铁头的喊声:"别让她写全名!"
纸人"刺啦"裂开,我瞥见胸口"刘三更"三个血字正在成型。老太太的黑指甲戳向我眉心,突然"当"的一声,远处传来更锣响。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老太太动作一顿,我趁机滚开,摸到截桃木棍狠抽过去。棍子穿过她身体打在棺材上,碎木渣飞溅。再抬头,义庄不见了,我趴在估衣街当间,巡更锣滚在污水沟里。
第二天,赵铁头在臭河沿捞起具浮尸——警服泡得发白,脸上三道爪痕,胸前别着"刘三更"的铜名牌。路过卖炸糕的王麻子说,昨儿半夜还见我巡街呢,就是走路脚不沾地...
如今老天津卫的夜巡路线多了条规矩:三更天后,听见有人叫名千万别回头。要是看见穿寿衣的老太太,赶紧含口香灰——保不齐你己经被勾了魂,自己还不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