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入书架
作坊落成前夜，月光透过木窗棂，在想找本旧账本核对数据，却在箱底摸到个油纸包。油纸边缘微微发脆，沾着些陈旧的油渍，显然被人反复包裹又打开过无数次。展开的瞬间，一张泛黄的照片滑落出来 —— 穿着军装的周建国站在队伍最前排，肩章上别着朵大红花，帽檐下的眼神透着股英气。身旁的年轻战士搂着他的肩膀，两人笑得灿烂，嘴角的弧度如出一辙，仿佛能穿透时光，将当年的意气风发带到眼前。
“别看了！” 周建国突然冲进来，脚步声急促又慌乱，仿佛身后有什么洪水猛兽在追赶。他伸手要抢照片，袖口还沾着未干的水泥渍，指甲缝里嵌着黑乎乎的污垢，那是整日劳作留下的痕迹。林小满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手指却下意识握紧照片，纸张边缘硌得掌心生疼：“建国，这是谁？” 她注意到男人脖颈处有道淡粉色的疤痕，像条蜷缩的小蛇，随着他急促的呼吸微微起伏，那道疤痕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仿佛在诉说着一段不为人知的故事。
周建国的喉结动了动，喉结上下滚动的幅度比往常更大，像是在艰难地吞咽着什么。他转身把煤油灯调得更亮，火苗 “噗” 地窜高，灯芯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灯光下，他的影子在墙上摇晃，像极了那晚在泥水里推车的模样，每一个晃动都带着深深的疲惫与不安。“他叫陈水生，” 男人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一般，“我们新兵连就在一起，总说退伍后要合伙开拖拉机厂。” 说到这里，他的眼神突然变得柔和，仿佛穿越回了那段热血的岁月，可转瞬又被痛苦淹没，像是被什么东西刺痛了心脏。
窗外的蛐蛐突然不叫了，整个世界仿佛都屏住了呼吸。林小满看见周建国摸出烟盒，手指微微发颤，烟盒在他手中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他抽出一根烟，却发现里面是空的，又烦躁地把烟盒揉成一团，狠狠丢在地上，抬脚碾了碾。她起身倒了碗温水，碗沿还沾着囡囡下午喝糖水留下的糖渍，那小小的糖渍在月光下闪着微光，仿佛带着囡囡的童真与温暖。“那年抗洪，你们......” 她小心翼翼地开口，声音轻得像怕惊醒什么沉睡的巨兽。
“1982 年 7 月 15 日。” 周建国突然开口，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手背上青筋暴起，仿佛要将那段记忆从身体里剜出来。“堤坝决口时，水生把救生衣给了我。我拽着他往岸上游，可他的腿被钢筋缠住了......”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掐住。林小满听见自己的心跳声震得耳膜生疼，照片里的水生眼睛亮晶晶的，和囡囡画星星时的眼神一模一样，此刻却让她感到一阵揪心的疼痛。
“后来呢？” 她轻声问，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周建国猛地站起来，撞得木椅发出刺耳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突兀。“后来我抱着他的遗体在医院走廊坐了整夜！” 他的声音突然拔高，惊得房梁上的灰尘簌簌往下掉，“指导员说我立了功，可我宁愿拿军功章换他活着！” 他的眼睛里布满血丝，像是一头困兽，充满了绝望与自责。
林小满这才明白，为什么每次打雷下雨，周建国都要在仓库检查三遍门窗，眼神里带着警惕与恐惧；为什么他总把最好的布料留给别人，自己的衣服却补了又补，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减轻内心的负罪感。照片边角己经磨损，她看见背面用钢笔写着：“给最铁的兄弟”，字迹被水渍晕染得模糊不清，每一笔每一划都承载着深厚的情谊。
“所以你退伍了？” 她试探着伸手，想触碰他紧绷的肩膀，却在半空停住，手指悬在那里，进退两难。周建国盯着照片，突然笑了，那笑声空洞又心酸，像是从深渊里传来，让人不寒而栗：“我没法再穿军装。每次听见军号声，就看见水生的脸......” 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我妈托人说亲时，想着随便找个人成家算了，反正......”
“反正什么？” 林小满的眼眶发烫，泪水在眼眶里打转，随时可能决堤。周建国的目光终于落在她脸上，月光为他的轮廓镀上一层银边，却掩盖不住他眼底的悲伤。“反正我这种人，不配拥有幸福。” 他说这话时，林小满想起他修缝纫机时专注的侧脸，那认真的模样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想起他把最后一个鸡蛋塞进囡囡碗里的模样，眼神里满是温柔与疼爱。
院子里传来周母咳嗽的声音，还有囡囡说梦话的嘟囔，像是一首轻柔的摇篮曲，打破了这沉重的氛围。林小满轻轻把照片放进他掌心，照片的温度仿佛传递着岁月的沧桑：“水生不会想看到你这样。” 她的手指擦过他手背上的老茧，那些老茧粗糙又厚实，是生活留下的印记，“就像囡囡说的，每台缝纫机都是英雄。你也是。”
周建国突然把脸埋进手掌，肩膀微微颤抖，身体像是一片在寒风中摇晃的树叶。林小满坐在他身边，听着远处传来的狗吠声，想起筹备作坊时他在泥水里推车的背影，那背影虽然疲惫，却依然坚定。月光爬上他的后背，将两人的影子叠在一起，仿佛要把那些沉重的过往都揉碎在这温柔的夜色里。
那天晚上，周建国从木箱最底层翻出个铁皮盒，铁皮盒表面锈迹斑斑，锁扣处缠着一圈红绳，红绳己经褪色，却依然牢牢系着。打开盒子，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信件，信纸边缘微微卷起，带着岁月的痕迹。林小满借着灯光，看见水生最后的来信：“等退伍了，咱们带着嫂子和孩子去北戴河看海！” 信纸己经发脆，字迹却依然清晰，每一个字都带着对未来的憧憬。
“其实你一首想完成他的心愿，对吗？” 林小满指着照片里水生胸前的军功章，那上面还别着枚小小的贝壳，贝壳洁白无瑕，在灯光下泛着微光，“这贝壳，是北戴河的？” 周建国沉默良久，喉结动了动，终于点头，声音哽咽得几乎听不清：“我想让青崖村的玩具卖到海边，想让囡囡有真正的书包......” 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像是要把所有的情绪都咽下去，“想让水生知道，我没有忘记约定。”
窗外的月亮渐渐西斜，月光变得更加柔和。林小满靠在周建国肩头，感受着他身体微微的颤抖。他开始讲起在部队的点点滴滴，讲他们偷偷翻墙出去买冰棍，讲训练时互相较劲，讲深夜里的促膝长谈。那些尘封的记忆，随着月光缓缓流淌，在两人之间织成一张细密的网。她知道，这一夜只是开始，未来还有漫长的路要走，但至少，他们己经开始学会互相取暖，共同面对那些难以言说的伤痛。而那张泛黄的照片，将不再是痛苦的枷锁，而是成为他们走向未来的力量，带着陈水生的那份期待，在岁月里继续前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