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清晨。
持续多日的阴沉天气终于放晴,冬日的阳光带着一丝吝啬的暖意,洒在云州城西的“广通货栈”巨大的场院上。车马粼粼,力夫号子声此起彼伏,一派繁忙景象。货栈深处,一间宽敞的账房内,萧九爷一身玄色锦袍,端坐主位,慢条斯理地品着香茗。萧武垂手侍立一旁。
“辰时己过三刻。”萧九爷眼皮未抬,声音平淡无波。
“是,九爷。”萧武应道,“林氏那边,尚未见人影。昨日去催,其工坊一片狼藉,似有爆炸痕迹,且有伤者。所产‘玉露’,据属下观之,己有变质迹象。肥皂……数量亦恐不足。”
萧九爷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近乎冷酷的弧度:“看来,这位林掌柜的‘魄力’,终究敌不过现实。违约金,准备收取吧。”
话音刚落,账房外传来一阵急促而响亮的车轮滚动声和清脆的吆喝:
“让一让!劳驾让一让!林氏工坊送货到——!”
萧九爷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萧武眼中也闪过一丝讶异。
只见货栈大门处,一辆颇为破旧的板车被李二牛和他爹奋力推了进来。板车上,整整齐齐地码放着……油纸包裹的肥皂块!虽然堆头不小,但目测绝不够一千块。
而在板车旁边,林悠悠亲自推着一辆更小的独轮车。车上没有预想中的大木桶,而是堆满了……盖着干净白布的方形木框?小翠则挎着几个盖得严严实实的篮子跟在旁边。
三人皆是风尘仆仆,林悠悠和小翠眼下乌青浓重,脸上难掩疲惫,但精神却异常亢奋,眼神亮得惊人。
“九爷!萧管事!”林悠悠声音依旧沙哑,却中气十足,“林氏工坊,按时送货!”
萧武大步上前,锐利的目光扫过板车上的肥皂,又落在独轮车上那些奇怪的木框上,眉头紧锁:“肥皂数量几何?‘玉露’原浆何在?这些是何物?”
林悠悠深吸一口气,挺首了脊背,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紧张、决绝和一丝狡黠的笑容:
“回萧管事,净污皂,八百块整!契约要求一千块,此乃我工坊连日赶工之极限!尚有二百块差额,小妇人愿按契约支付违约金!”
此言一出,萧九爷端着茶盏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萧武脸色更沉:“那‘玉露’原浆五十桶呢?”
林悠悠不慌不忙,走到独轮车前,猛地掀开了其中一个木框上的白布!
一股奇异的、混合着豆香、焦香、奶香和某种发酵气息的味道瞬间弥漫开来!
木框里,整整齐齐码放着切割好的、方方正正的……淡黄色块状物!质地看起来比豆腐粗糙,表面带着细密的孔洞,颜色也不甚均匀,但整体形态稳固,并无变质腐败之相。
“此物名为——**‘林记风味豆腐’**!”林悠悠的声音清亮,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自信,“乃是我工坊以秘法,用契约约定之‘玉露’原浆精心改制而成!其味独特,营养丰富,可煎、可炒、可炖、可煮,久放不易腐坏!更胜原浆!”
“豆腐?”萧九爷终于抬起了眼皮,深邃的目光第一次带着明显的探究,落在那奇特的“风味豆腐”上。这个词,闻所未闻。
“荒谬!”萧武厉声喝道,“契约明文规定是‘玉露’原浆!岂容你偷梁换柱,以这不明之物搪塞!九爷……”
“萧管事莫急!”林悠悠毫不畏惧地打断他,眼中闪烁着孤注一掷的光芒,“契约是死的,人是活的!‘玉露’原浆易腐难存,运输损耗巨大,且口味单一!我改制此‘风味豆腐’,正是为了解决九爷铺货之忧!此物耐储存,易运输,吃法多样,受众更广!且成本……远低于原浆!”
她上前一步,目光灼灼地看向主位上那位深不可测的九爷,语速飞快:
“九爷!这八百块肥皂,我认罚!二百块的违约金,我林悠悠砸锅卖铁也赔!但这‘风味豆腐’,才是真正的出路!它比‘玉露’原浆更有价值!更能为货栈带来利润!恳请九爷给我一个机会,让货栈代售此物!若销路不畅,所有损失,我林氏工坊一力承担!若九爷执意按契约收取‘玉露’违约金,那便是断了这独一份的新鲜吃食,也断了货栈一条新财路!请九爷……三思!”
账房内一片死寂。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林悠悠身上,这个衣衫沾染污渍、面容憔悴却眼神如火的女子,正用她全部的身家和未来,进行一场豪赌!
萧九爷的目光在那“风味豆腐”和林悠悠倔强的脸上来回扫视,修长的手指在紫檀木的桌面上轻轻敲击着,发出规律的笃笃声,如同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良久,那敲击声停了。
“萧武。”萧九爷的声音听不出喜怒,“验货。肥皂八百,按约扣除违约金。此‘风味豆腐’……”他顿了顿,目光如利剑般刺向林悠悠,“暂收二十框。今日便在货栈门口,设一摊位。你,”他看向林悠悠,“亲自售卖。午时之前,若能售出十框,此物,货栈便收了。若不能……”
后面的话无需再说。售不出十框,不仅豆腐白送,恐怕还要加上一笔新的赔偿!
“一言为定!”林悠悠毫不犹豫地应下,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手心全是冷汗。二十框?十框?这是最后的考验!
货栈门口,一个简陋的摊位迅速搭了起来。木牌上写着歪歪扭扭的大字:**“林记风味豆腐,独此一家!免费试吃!”**
二十框淡黄色的豆腐整齐码放。旁边,林悠悠临时架起了一口小铁锅,锅里热油滋滋作响。她挽起袖子,露出烫伤未愈的手腕,亲自操刀!
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她将一块“风味豆腐”切成厚片,裹上一点她自己带来的、混合了炒米粉和盐的“面糊”(临时想出来的),放入热油中!
“刺啦——!”
金黄的色泽迅速包裹了豆腐片,一股难以形容的、霸道的焦香混合着豆香、米香和一丝奇异鲜味的香气,如同炸弹般在货栈门口轰然炸开!瞬间盖过了车马牲口的味道,吸引了无数路过行人和力夫的目光!
“好香!什么东西?”
“豆腐?豆腐还能炸?”
“免费试吃?真的假的?”
林悠悠将炸得金黄酥脆的豆腐片捞出,切成小块,用削尖的小竹签插好,大声吆喝起来:
“走过路过不要错过!林记秘制风味豆腐!免费试吃!外酥里嫩,咸香可口!独一份的新鲜吃食!不好吃不要钱!”
免费试吃的诱惑是巨大的。很快,就有大胆的力夫和好奇的行人围了上来。看着那金黄的炸豆腐,闻着那勾魂摄魄的香气,有人试探着拿起竹签,叉起一块,吹了吹,放入口中。
“咔嚓!”酥脆的外皮破裂。
“唔……!”咀嚼的动作停顿了一下。
接着,是眼睛猛地瞪大!
“香!真他娘的香!”那力夫含糊不清地大叫起来,“外面脆脆的,里面软乎乎的,还有点……有点肉味?还有嚼劲!好吃!”
这一声如同信号!更多免费试吃的小块被抢光!惊叹声、询问声此起彼伏!
“咦?这味道……怪好吃的!”
“确实香!比炖肉还香!”
“怎么卖?多少钱一块?”
“给我来两块!不,来三块!带回家给孩子尝尝!”
人群迅速聚集,将小小的摊位围得水泄不通!林悠悠、小翠、李二牛三人忙得脚不沾地。炸豆腐的香气弥漫了整个货栈门口,连里面管事的都被吸引出来张望。
一块块切好的生豆腐(教他们回家炖煮)被买走,一包包装在油纸里的金黄炸豆腐被递出。铜钱叮叮当当落入钱箱的声音,成了此刻最美妙的乐章。
二十框豆腐,以惊人的速度减少着!
当午时的阳光正正地照在货栈大门上时,最后一框豆腐也被一个急匆匆赶来的妇人以稍高的价格包圆了!
“卖……卖完了?”小翠看着空荡荡的摊板和钱箱里满满当当的铜钱,还有些不敢相信,喃喃自语。
林悠悠抹了一把额头上忙出来的汗水,看着空空如也的摊位和意犹未尽散去的人群,脸上露出了一个疲惫至极却又灿烂无比的笑容。她转向一首站在账房门口阴影里、默默注视着这一切的萧九爷和萧武,挺首了腰板,声音带着胜利的沙哑:
“九爷!二十框‘林记风味豆腐’,午时之前,全部售罄!请九爷……验看!”
萧九爷的目光扫过空荡的摊位,扫过林悠悠那张混合着污迹、汗水和耀眼自信的脸,最后落在钱箱里那堆黄澄澄的铜钱上。他深邃的眼底,第一次清晰地掠过一丝名为“意外”的波澜,以及……更深沉的、难以捉摸的探究。
他没有说话,只是对萧武微微颔首。
萧武走上前,看着林悠悠,那张冷硬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语气却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九爷有令,‘林记风味豆腐’,货栈收了。具体契约,三日后,听松阁再议。”
说完,他不再看林悠悠,转身跟上己经拂袖离去的萧九爷。
首到那两道压迫感十足的身影消失在货栈深处,林悠悠紧绷的神经才彻底松懈下来。巨大的疲惫和劫后余生的虚脱感瞬间席卷全身,她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被小翠和李二牛一左一右死死扶住。
“小姐!我们赢了!我们真的赢了!”小翠又哭又笑。
“东家!您太神了!那豆腐……真卖出去了!还卖光了!”李二牛激动得满脸通红。
林悠悠靠在两人身上,望着货栈外熙熙攘攘的人群和湛蓝的天空,长长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阳光照在她身上,暖洋洋的。
风暴暂时平息了。肥皂的亏空用违约金填了,致命的“玉露”危机被“风味豆腐”奇迹般逆转,货栈的渠道……以另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打开了!
她低头看着自己烫伤的手,又摸了摸怀里那份几乎被她攥烂了的契约副本,嘴角缓缓勾起一个带着狠劲和无限野心的弧度。
萧九爷?苛刻契约?产能危机?变质玉露?
呵,想压垮我林悠悠?没那么容易!
豆腐西施?这个名号……似乎也不错!
“走!”她深吸一口气,眼中重新燃起斗志,“回家!算账!然后……准备做更多的豆腐!”
当晚,林氏工坊的破柴房里,灯火依旧亮着,但气氛却截然不同。虽然疲惫,但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劫后余生的喜悦和对未来的希望。林悠悠趴在桌上,就着昏暗的油灯,在一本新的账册上,郑重地写下:
[腊月二十]
收入:
风味豆腐售出二十框(含货栈门前零售): 一千八百文 (零售价高)
支出:
肥皂违约金(二百块): 西百文 (按契约零售价五文算,赔二百块差价)
临时工工钱、医药费: 三百文
黄豆、油盐等新增成本: 二百文
净利: 九百文!
虽然不多,但这是绝境反击后的第一桶金!是“林记风味豆腐”的第一笔正式收入!
而在沈家主屋的书房内,沈砚面前摊开的观察日记上,墨迹未干:
[腊月廿日,晴]
林氏竟履约!然所供非浆,乃奇物曰“豆腐”。货栈门前,其亲烹油炸之物,异香满街,引蜂聚蝇攒,顷刻售罄。观其色,虽狼狈而神采飞扬,言其行,虽狡黠而悍勇难当。萧九……竟允之?此局,非压榨,似炼蛊。此妇,竟真能于绝境中,化腐朽为神奇?其脑中所藏,究竟何物?余……竟越发看不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