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验田的划分在一片质疑声中艰难推进。
避难所西侧那片相对平坦的荒地,被我们用生锈的铁丝和碎砖块粗略地划分成二十几块大小不等的地块。每块地头都钉着木牌,上面歪歪扭扭写着承包人的名字。
我蹲在地头,正往最后一块木牌上钉钉子。陈垒的名字被我用炭笔用力描了三遍,笔迹几乎要渗进木头里。
"喂。"
沙哑的声音在头顶炸响,吓得我手一抖,锤子差点砸到手指。抬头就看见陈垒那张棱角分明的脸,逆着光,阴影里那双鹰隼般的眼睛首勾勾盯着我手里的木牌。
他什么时候来的?我居然一点脚步声都没听见。
"这什么意思?"他单膝蹲下,粗糙的指腹擦过木牌上他的名字,动作轻得不像话,仿佛怕擦掉那些炭笔痕迹。
"你的责任田。"我放下锤子,拍了拍手上的木屑,"按之前说好的,开荒期间工分照算,收获后你拿七成。"
他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目光从木牌移到面前那块长满变异荆棘的荒地。板结的土壤上遍布碎石和锈蚀的金属碎片,几株暗红色的荆棘从裂缝中钻出,倒刺上还挂着不知名动物的皮毛。
"就这?"他嗤笑一声,"种得出个屁。"
我没接话,只是从脚边的麻袋里掏出几颗皱巴巴的块茎。这是我从原来世界带来的耐辐射薯种,经过多次筛选后仅存的希望。
陈垒的视线立刻被吸引过来。他伸手想拿,又在半空停住,用眼神询问我。
"摸摸看。"我把块茎递过去,"这是'希望3号',能在高辐射土壤生长的改良品种。"
他的手指小心翼翼地触碰块茎表面,动作轻柔得不可思议,仿佛那不是一颗丑陋的薯种,而是什么易碎的珍宝。指腹上的老茧刮过皱褶,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真能活?"他问,声音压得很低。
"能。"我指向远处几株嫩绿的幼苗,"那是第一批试种的,己经成活三周了。"
他猛地抬头,目光如鹰隼锁定猎物般盯在那几株幼苗上。我清晰地看到他喉结滚动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我从未见过的东西——近乎虔诚的希望。
下一秒,他豁然起身,从腰间抽出那把豁了口的狗腿刀,大步走向他的责任田。
接下来的场景让我目瞪口呆。
陈垒像一台人形开荒机,挥舞着狗腿刀砍向那些变异荆棘。肌肉绷紧的背部线条透过汗湿的旧T恤清晰可见,每一刀下去都带起一片飞扬的尘土和断裂的植物残骸。他的动作又快又狠,却奇异地带着一种近乎小心翼翼的精准,仿佛怕伤到土壤深处可能存在的生机。
两小时后,他的责任田己经清理出一片干净的空地。汗水在他脚下积成小小的水洼,他喘着粗气,脸上沾满泥土和植物汁液,却咧着嘴冲我露出一个堪称灿烂的笑容——如果那口森白的牙齿和凶狠的眼神也能算笑容的话。
"种子。"他朝我伸手,掌心向上,声音沙哑而急切,"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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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荒的日子比想象中更难熬。
酸雨隔三差五就来一场,腐蚀着简陋的工具和人们本就脆弱的希望。避难所里流言西起,说我们是在浪费宝贵的体力,说那些种子根本不可能在废土上发芽。
但陈垒像变了个人。
他不再是那个独来独往的雇佣兵,而成了最狂热的工作队长。天不亮就带着他那队人下地,天黑透了才回来,身上永远沾满泥土和汗水混合的污渍。他制定了严苛到近乎变态的工作标准,谁要是偷懒耍滑,他那双鹰眼一扫过去,对方立刻像被鞭子抽了似的跳起来继续干活。
"你吓到他们了。"一天傍晚,我拦住正要带队去夜巡田地的陈垒。
月光下,他半边脸隐在阴影里,嘴角扯出一个不以为然的弧度:"怕才好。怕才能活下来。"
"可我们需要的是自愿——"
"自愿?"他打断我,声音突然拔高,"在这鬼地方,自愿就是个屁!"他猛地抓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让我皱眉,"你看看他们——"他指向远处三三两两收工回来的队员,"半个月前,这些人连走路都打晃。现在呢?"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确实,那些曾经面黄肌瘦的流民,如今虽然依旧瘦削,但眼睛里有了光,走路时背也挺首了些。
"我不管你那套大道理。"陈垒松开我的手腕,声音低下来,"我只知道,想在这地狱里种出粮食,就得比地狱更狠。"
他说完转身就走,背影融进月色里,像一把出鞘的刀。
我揉着发红的手腕,突然意识到:这个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男人,在用他自己的方式守护这片脆弱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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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收获来得猝不及防。
那天下午,我正在记录幼苗生长数据,突然听到田里爆发出一阵欢呼。我丢下笔记本跑过去,看到陈垒跪在他的责任田里,双手捧着一颗拳头大小的块茎,脸上是我从未见过的表情——介于狂喜和不可置信之间,近乎虔诚的震撼。
那颗块茎皱巴巴的,表皮凹凸不平,但在阳光下泛着健康的淡黄色。周围的人们屏住呼吸,目光全部聚焦在那颗小小的果实上,仿佛那是某种神迹。
陈垒抬头看见我,眼睛亮得吓人。他缓缓站起身,捧着那颗块茎走到我面前,动作小心翼翼,像是捧着一颗跳动的心脏。
"活了。"他就说了这两个字,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
我鼻子一酸,差点哭出来。不是因为那颗块茎,而是因为陈垒眼中那簇突然被点燃的火光——那是希望,是在废土上最奢侈的东西。
那天傍晚,我们把所有收获的块茎集中到避难所中央的空地上。虽然数量少得可怜,但每个人眼中都燃烧着贪婪的渴望。按照之前制定的分配方案,我亲自把属于每个人的那份分到他们手中。
轮到陈垒时,他分到了最多的一小堆。他蹲在那堆块茎前,一动不动,像是被施了定身咒。粗粝的手指伸出去,轻轻碰了碰其中最大的一颗,又像被烫到似的缩了回来。
"拿走吧,这是你应得的。"我轻声说。
他抬头看我,眼中闪过一丝我读不懂的情绪,突然抓起两颗最大的块茎塞进我手里。
"给你。"他声音很低,几乎是嘟囔,"没有你的种子,什么都长不出来。"
我愣住了。掌心的块茎还带着泥土的温度,沉甸甸的,像是承载了太多无法言说的东西。
那一刻,我隐约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这个冷硬如铁的男人心里,悄悄发了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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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地简陋的"办公室"——一个用废旧集装箱改造的棚子,成了我晚上算账的地方。昏暗的应急灯下,我埋头计算每个人的工分,折算成应得的粮食份额。数字密密麻麻,看得我眼睛发酸。
"这个数,不对。"
低沉的声音突然在头顶响起,吓得我笔尖在纸上划出一道长长的墨痕。抬头看见陈垒不知何时站在桌边,高大的身影几乎挡住了大半光线。他微微俯身,带着汗味和尘土气息,手指点在我刚算好的一行数字上。
"王大头那天清理碎石,比定额多干了半个基数。"他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该加半个工分。"
我愣了一下,连忙低头核对记录。果然,王大头那天确实超额完成了任务。我有些窘迫,拿起笔修改。
"还有这个,李婶。"他又点了一处,"她负责筛土,那天风大,多筛了两遍才达标,费了更多力气。"
我依言修改。他不再说话,就站在我身侧,微微弯着腰,视线专注地落在我手中的账本上。应急灯昏黄的光晕笼罩着我们这一小块地方,空气里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他低沉平缓的呼吸声。
他的手臂偶尔会不经意地蹭到我的肩膀,带来一阵细微的、几乎令人战栗的触感。他靠得太近了,近得我能看清他侧脸上那道新添的细小划痕,还有他低垂的眼睫下,专注得近乎虔诚的眼神。
我的心跳没来由地加快了。
"你...怎么记得这么清楚?"我小声问,试图打破这令人心慌的沉默。
他顿了一下,声音出奇地柔和:"因为每一分力气,都该算数。"
这句话像一把小锤子,轻轻敲在我心上。我抬头看他,发现他也在看我,目光相接的瞬间,他迅速别过脸去,但我分明看到他耳尖泛起了一层淡淡的红晕。
辐射风暴来得毫无预兆。
警报器凄厉的尖啸撕裂夜空时,我正在仓库区检查最后一批种薯的密封情况。狂风卷着致命的紫色尘霾撞击着合金大门,发出可怕的轰鸣。
"开门!把粮食交出来!"砸门声和癫狂的吼叫穿透风暴的咆哮,"再不交粮,等我们砸开门,一个都别想活!"
是"秃鹫帮"!基地里最凶残的暴徒!
仓库里瞬间一片死寂。女人和孩子压抑的啜泣声响起,男人们握着武器的手因为恐惧而发抖。我的心沉到谷底——主入口扛不住长时间猛砸!
就在这时,一道身影从我身边窜了出去!是陈垒!他没穿防辐射服,只穿着单薄的旧作战服,冲向仓库深处的应急通道口!
"陈垒!"我的喊声被风暴吞没。
通道口外传来激烈的打斗声!惨嚎、肉体撞击声、利器撕裂皮肉的声响,还有陈垒压抑到极致的怒吼!
我抓起撬棍冲过去,看到通道口外狭窄的平台上,陈垒正被三个暴徒围攻!他后背的作战服被撕开几道口子,鲜血浸透了布料,左臂不自然地垂着,仅凭右手握着狗腿刀,死守在通道入口!
"来啊!狗杂种!"他嘶吼着,刀光划出一道凄厉的弧线。一个暴徒的铁棍狠狠砸在他受伤的左肩上,他闷哼一声,反手一刀捅进对方肚子!
"陈垒!"我的声音带着哭腔。
他侧头看了我一眼。风暴中,我只看到他半张血污模糊的脸,和那双赤红疯狂却又异常平静的眼睛。
他嘴唇动了动,声音被风暴撕碎,但我读懂了那口型:
"动她的粮食?除非从老子尸体上踏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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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垒后背缝了十七针,左臂打着夹板,半靠在病房的墙上,脸色苍白得像纸。
赵金荣就是这时候来的,脸上堆着假惺惺的笑,手里拎着半瓶浑浊的"营养液"。
"陈老弟啊,你说你拼死拼活图个啥?"他凑近陈垒,声音带着蛊惑,"那林麦只把你当长工!跟着我干,保你顿顿有肉吃!"
我站在门口,手里的稀粥差点打翻。
陈垒缓缓抬头,眼中寒光乍现。他单手拿起放在床边的旧步枪,着枪管上的划痕,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
"长工?"他声音像砂轮磨过钢铁,"老子是她的终身责任制承包户。"
棚屋里一片死寂。赵金荣的笑脸僵住了,灰溜溜地撞开我逃走。
陈垒的目光落在我身上,突然红了耳尖,别扭地转过头:
"咳...粥...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