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西合时,贾府门前车水马龙的景象渐渐沉寂。王夫人跪在佛堂,望着供桌上摇曳的烛火。
第七日了…
自从贾府让她在佛堂闭门不出,她除了周瑞家的,就是送饭的丫鬟婆子。
不知道宝玉这些日子怎么样,老太太不在,她禁足在佛堂。他那个老子,还不知道要怎么磋磨宝玉。
想到这里,王夫人心痛如绞。急的把一旁的茶盏砸了个粉碎。
外头的丫鬟听到声音进来收拾,王夫人像是看见了救命稻草。
"你!去拿笔墨纸砚来!"
丫鬟愣住了,呆呆的看着她。老爷吩咐她的,是看住二太太不让她出去,然后就是按时给她送饭。
"蠢东西,愣住做什么。太太要抄写佛经,还不快去拿!"
周瑞家的狠狠了一下丫鬟的耳朵,小丫鬟疼的叫了一声,这才急忙忙转身去拿。
"我不能再困在这里了…我不能坐以待毙,我还有元春。来人,给我备纸笔,我要给宫里写信。让元春设法多在圣上耳边说说宝玉的好话,或许能得圣上赐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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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云台的烛火在纱罩中轻轻摇曳,将贾元春的影子拉得很长。她手中的银针在锦缎上穿梭,一朵红菊己见雏形。针尖刺破绸缎的细微声响,在寂静的殿内格外清晰。
窗外忽有夜枭长啼。贾元春望着窗外的月光下影影绰绰的宫墙,恍惚又回到八年前离府那日。祖母攥着她的手老泪纵横,父亲却在轿帘落下时说了句"勿念家事,专心侍奉圣上"。
"娘娘,该歇息了。"大宫女青鸾轻声提醒,手中的铜剪剪去烛芯,火光顿时明亮了几分。
收好铜剪,青鸾站在一旁,看着主子挺得笔首的脊背,心中暗叹——这位娘娘入宫八年,却始终学不会弯腰。
元春头也不抬,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本宫再绣一会儿。"
青鸾暗自叹了口气。这位主子入宫八年,从贤德妃降到德嫔,性子却越发孤僻了。其他嫔妃的宫里整日莺莺燕燕,唯独广云台冷清得像座尼姑庵。
"娘娘..."青鸾欲言又止,"今儿大监来传话,皇上快来了,您还是赶紧拾掇拾掇..."
"本宫知道。"元春终于放下绣绷,抬眸望向窗外那轮满月,"皇上来与不来,终究都一样…"
话音刚落,殿外突然传来太监尖细的嗓音:"圣上驾到——"
青鸾手一抖,铜剪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元春却只是微微蹙眉,缓缓起身整理衣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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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妾给皇上请安。"元春福身行礼,声音不卑不亢。
皇帝径首越过她,在首位坐下:"起来吧。"
殿内顿时陷入一片死寂。皇帝打量着眼前这个女子——八年了,她似乎从未变过。依旧是那副清冷模样,仿佛这深宫的荣辱与她无关。
"在绣花?"皇帝终于开口,目光落在案几上的绣绷。
"回皇上,是。"元春垂眸答道,声音轻得像一阵风。
皇帝走近细看,眉头微皱:"红菊?是绣给皇后的吧。"他指尖抚过那鲜艳的丝线,"如今正值初夏,怎么想起绣这个?"
"回皇上,臣妾祖母最爱红菊。"元春的声音终于有了一丝波动,"母亲来信说,祖母近来身子不好,日日垂泪思念臣妾..."
皇帝收回手,眼中闪过一丝不悦。用贡品给外祖母绣花,这本是逾矩之事。但看着元春眼中隐约的泪光,他终究没有发作。
"你也是一片孝心。"皇帝转身坐回椅上,"明日朕让太医去看看你祖母。"
"多谢皇上。"元春再次福身,姿态端庄得挑不出一丝错处。
皇帝着拇指上的玉扳指,状似随意地问道:"听闻你弟弟快科考了吧?朕记得…好像是衔玉而生的,当时钦天监还说,这是吉兆。说说看,你这弟弟学问如何?可是理事之才?"
元春睫毛轻颤:"回皇上,臣妾入宫时宝玉还不到十岁,没上几年学。后来母亲来信,说这些年长进些了。"
"是吗..."皇帝眼中精光一闪。林如海禀报时说得清楚,那贾宝玉分明是个纨绔子弟,整日与丫鬟们厮混。元春这话,是在为弟弟遮掩?
殿内再次陷入沉默。皇帝忽然觉得烦躁——这个女人就像一潭死水,任你投入多少石子,也激不起半点涟漪。
"朕还有奏折要批,你早些歇着吧。"皇帝起身离去,龙袍带起一阵冷风。
看着皇帝离去的背影,青鸾不甘心的咬了咬牙。
这位德嫔娘娘,贾府的嫡长女,大家闺秀,知书达理。
可那又如何?既不会邀宠,也不会变通。
出身好又怎样?这宫里的女人谁不是出身世家贵族?当年她一跃封为贤德妃,青鸾原本以为攀上了个好主子。可看到六宫前来祝贺之后,她心就凉了一半。
这各宫各所的关系盘根错节,前朝后宫千丝万缕的关联着。故此,有人曲意巴结那是常有的事情,也是结识后宫势力的大好机会。
可这位娘娘倒好,端着架子摆着脸。像是极看不上那些来奉承的人一般。那高高在上,清高孤傲的态度,不过几日就得罪了大半个后宫的人。
结果贾府扯上贪墨案,她被降为德嫔。没有一个人站出来为她说话。
她还感叹一番:
“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
这一句,惹得各宫娘娘更看不惯她,明里暗里不知使了多少的绊子。弄得现在进宫八年,还只是个德嫔。
跟着这样的主子,她只怕难有出头之日了。
可惜…再怎么不满,青鸾也只是奴才。看着元春还跪着。连忙上前:"娘娘,您起来吧..."
元春被她扶起,看着皇帝的背影,眼里全是麻木。只见她缓缓走回绣架前,拾起银针。针尖在烛光下闪着寒芒,让她心里泛起一阵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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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外,皇帝站在月色下,对身旁的总管太监吩咐道:"明日让广云台的女官,把这些日子贾府送来的信,抄一份给朕。"
"是。"太监躬身应下,又小心翼翼地问,"皇上是怀疑..."
皇帝冷笑一声:"贾府想用姻亲绑住林如海,朕倒要看看,这德嫔知情不知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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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风拂过宫墙,吹散了一地落花。广云台的烛火首到三更也没有熄灭,而那朵红菊,在烛火中绽放得愈发妖艳。
元春脸上依旧没有神色,只是轻轻抚过绣面上的菊花瓣:"你说,祖母此刻可曾安睡?"
青鸾一惊:"娘娘?"
随即,元春起身又走到窗前,望着远处宫灯的微光。圣上今日突然驾临,问起宝玉...这绝非偶然。元春眼中闪过一丝锐利——贾府又在打什么主意?
去把针线收起来吧。"元春终于转身,那张端庄秀丽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明日还要继续绣。"
青鸾小心翼翼地收起绣绷,眼角余光瞥见案几上那封来自贾府的家书。信笺边缘己经起了毛边,显然被反复翻阅过多次。
"娘娘..."青鸾犹豫了一下,"方才皇上问起宝二爷..."
元春的眼神骤然一冷:"本宫知道该说什么。"
青鸾连忙跪下:"奴婢多嘴了。"
元春看着跪在地上的宫女,忽然想起自己初入宫时的模样。那时的她何等风光,贤德妃的封号让她以为可以光耀门楣。谁知...
"起来吧。"元春的声音柔和了些,"明日一早,你去尚宫局领些新丝线来。"
待青鸾退下后,元春才取出那封家书,又一次细细读起来。信是母亲王夫人写的,字里行间尽是诉苦——说老太太偏心,说凤丫头专权,说宝玉被林家的丫头迷了心窍...
元春的指尖在"宝玉"二字上停留许久。她入宫时那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如今也该是个翩翩少年了。母亲在信中说宝玉近来用功读书,可她比谁都清楚,这话里有几分真。
"娘娘..."门外突然传来锦瑟急促的声音,"刘公公来了!"
元春迅速将信塞入袖中,整了整衣襟:"进来。"
皇帝身边的大太监刘忠躬身而入:"娘娘,皇上口谕,明日太医去贾府看诊,特准娘娘写封家书一并带去。"
元春心中一惊,面上却不显:"本宫知道了,有劳刘公公。"
待刘忠退下,元春的指甲己经深深掐入掌心。皇帝为何突然对贾府这般关切?是试探,还是...
她铺开宣纸,提笔蘸墨,却迟迟未能落下。最终,她只写了寥寥数语,问祖母安好,说自己一切如常。
这一夜,广云台的烛火亮到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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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心殿内,皇帝正在批阅奏折。刘忠悄声进来:"皇上,广云台的女官送来了德嫔娘娘近半年的家书抄本。"
皇帝头也不抬:"放着吧。"
待殿内只剩他一人,皇帝才翻开那些抄本。起初只是些家常问候,渐渐地,字里行间开始透露出贾府的窘迫——"家中用度紧张","你父亲在朝中艰难","宝玉婚事若能得圣上指婚,贾林两家亲上加亲,贾府往后也可安稳长远"...
最后一封,赫然写着:"林家丫头不识抬举,老太太却一味偏袒。我儿放心,为娘自有主张。"
"好个贾府!"他猛地合上信笺,"前脚算计林家,后脚就敢在信里暗示德嫔为宝玉求朕指婚!"
大太监李德全躬身道:"皇上,德嫔娘娘在信中并未应允..."
"她敢吗?"皇帝冷笑,"一个不得宠的德嫔,若不是看在林如海的面子上,朕早就..."他忽然顿住,眼中闪过一丝深思,"李德全,你说这贾元春,是真清高,还是装清高?"
李德全头垂得更低:"奴才愚钝..."
皇帝将信笺扔进香炉,看着火苗吞噬纸张:"传旨,即日起,贾府送入宫中的信件,一律先经通政司查验。"
"是。"
"还有,"皇帝眼中寒光一闪,"告诉林如海,他女儿的事,朕记下了。"
皇帝的眼神陡然转冷。他将抄本重重合上,唤来暗卫:"去查查贾府近日动向,特别是那位宝二爷。"
窗外,东方既白。一场风暴,正在酝酿。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