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江市检察院会议厅。空气里漂浮着陈年卷宗散发出的纸张特有的微尘气息,混杂着旧式日光灯管发出的轻微嗡鸣。主席台铺着暗红色的绒布,沉重如凝固的血块。
台下一片压抑的肃静。云钢改制风暴席卷后的残骸,大部分沉重地压在了这里的肩膀上。中层的科长们,基层的调查员,不少人脸上带着一种长期负荷过重后的麻木和隐藏极深的疲惫。今天不同。
主席台中间的位置空着。首到一个身影从侧门稳健地走了进来。
陆云舟。
他身材挺拔,一身笔挺的深色检察制服,肩章与检徽冰冷闪光,如同他此刻眼神里折射的锐利光芒。没有客套,没有程式化的寒暄。他在位子上落座,麦克风被调整到合适高度,动作流畅,带着一种训练有素的精准。
“诸位同志。”他的声音透过扩音器清晰地传遍会场的每个角落,不高亢,却带着金属般的穿透力和令人心悸的严肃。年轻的面庞上没有丝毫笑容,嘴角的线条甚至有些冷硬。
“我叫陆云舟。奉省院命令,负责指导并参与云江市涉及国有资产重点领域的部分案件侦查工作。我们脚下的土地,我们这座城市,正经历着什么?”他停顿了一秒,目光如探照灯般扫过全场,没有任何一个角落遗漏,“我在省城看到了汇报材料。冰冷的数字下面是什么?是云钢上万名工人日日夜夜的劳动!是两代人为之奉献的血汗!不是冰冷的数字!”
会议厅里落针可闻。
“有人在把国有资产当成唐僧肉!有人在把改制,这本该是企业涅槃重生的机会,变成了少数人大肆侵吞的狂欢!”他声音陡然提高了一个调门,带着凛然的压迫感,像重锤砸在桌面上。“资产评估的猫腻在哪里?巨额补偿款的去向成了谜题!下岗工人的安置补偿款为什么层层克扣?为什么举报者的生命安全都得不到保障?!”每一个疑问都掷地有声,像是用指关节在敲打着在场的每一个人。
他猛地站起身,一手撑着桌面,身体微微前倾,那姿态充满了进攻性和不容置疑的决心:“我代表省院表态!此案,无论涉及谁,无论阻力多大,无论背景多深!一查到底!绝不留情!坚决维护国有资产安全!坚决捍卫云钢工人的合法权益!还云江一个朗朗乾坤!”
话音落下,会场一片沉寂,旋即,爆发出零星的掌声,逐渐汇聚成一片。尤其是后排靠角落坐着的几位面容黧黑、穿着明显不是公职服装的人(被允许旁听的工人代表),鼓得最为用力,眼中闪烁着复杂的情绪——惊疑、愤怒,更多的是被压抑太久后看到一丝亮光的激动。但这掌声更像是绷紧的弓弦被外力强行拨动了一下,其中夹杂的不安远多过纯粹的振奋。他是谁?他真能扳动那个盘踞在云江上空的庞大阴影吗?
陆云舟坐了回去。他脸上那层冰冷的铁面似乎没有丝毫融化,但眼底深处,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如同精密齿轮啮合到位的满意。
风声很快就传遍了某些特定的角落,如同水银泻地,无孔不入。
几天后,城西边缘一片低矮拥挤的工人自建区。狭窄的巷道里堆放着杂物,空气中弥漫着蜂窝煤燃烧后的呛人硫磺味。一间狭小的平房里,挤着七八个面有菜色的工人。这里是老劳模孙师傅曾经的家,也是赵铁锤时常落脚的地方。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工友生病,赵铁锤带着韩磊和一些慰品过来,算是一种心照不宣的联系点。李红梅裹在一件半旧的宽大棉服里,戴着围巾和帽子,低着头坐在角落的小板凳上,努力把自己的存在感缩到最小。
门口传来几声礼貌克制的敲门声。门开了一条缝,外面站着一个穿着普通灰色夹克、面带温和笑容的年轻人。
“请问是孙有福同志的家吗?赵铁锤同志在吗?我是市检察院的陆云舟,路过这边,听说有老工人病了,受工会委托,代表组织来看望一下。”声音沉稳亲和,没有公职人员的架子,却又透着一种不容轻视的正气。
屋里的气氛瞬间凝滞了。赵铁魁梧的身影从床边站起,眼神锐利地盯着门口这个不速之客。韩磊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缩在角落的李红梅几乎停止了呼吸,手指死死攥紧了粗糙的衣角。
陆云舟就这样,自然得如同顺路拜访的老友,走进了这间狭窄、充斥着药味和生活窘迫气息的小屋。他环视一周,目光扫过屋里的每一张脸,没有丝毫惊讶或不适,在看向韩磊和李红梅时,甚至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仿佛早己知道他们的存在。
他没有空谈,从随身的公文包里拿出一个信封递给躺在床上喘气的老人,又送上带来的两盒麦乳精。慰问的过程简短而真挚。做完这些,他没有立即离开,而是自然地在小屋里有限的空地踱了两步。
“铁锤同志,还有这几位关心云钢前途的同志,”陆云舟的目光最终定格在赵铁锤和他身边的韩磊、李红梅身上,语气诚挚,“你们辛苦了。我了解一些情况,知道你们为了揭开云钢的盖子,付出了很大代价,甚至冒着生命危险。”他用了“同志”这个称呼,“外面那些传言,把你们说成是无事生非。但我知道,没有切肤之痛,没有对这片厂子深厚的感情,没有对公平正义的信念,谁会豁出去?”
这番话让一首警惕的赵铁锤紧绷的下颌线微微松弛了些许。韩磊眼中则燃起了激动的光芒。
陆云舟话锋一转,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一种推心置腹的诚恳:“我这边刚接手,千头万绪,压力很大,需要突破口。我知道你们手里……可能掌握着一些关键的东西。”他停顿了一下,目光似乎无意地扫过低头掩面的李红梅。
就在这时,陆云舟仿佛刚刚想起来一般,从公文包内层拿出一个普通的透明文件夹。里面是一张纸,只有局部的打印件。
李红梅的瞳孔骤然收缩!
那页纸上印着的模糊数字、依稀可辨的转账条目、那种纸张特有的泛黄质感……即使只是一个不完整的角落,她也如同被闪电击中般瞬间认出来——那是她日日夜夜、视若生命的模糊流水单的复刻片段!虽然只是局部,但那种独有的模糊特征,如同烙印刻在她记忆里。
陆云舟好像只是展示一张普通的参考资料,语气随意,却精准无比地点向了那个打印件的某处:“你们看这里,这个签名笔迹的拖尾处理。我们省院做过一些相关案子的卷宗分析,像这种以潦草结束来掩盖临摹痕迹的手法,通常是伪造者后期试图弱化细节特征的下意识表现。这说明什么?说明这份文件上的签名很可能……”他修长的手指在那个模糊的笔迹末端虚点了一下,“……经过了二次修饰。”他又指向另一处细微的转账代码差异,“再看这里,这个账目流向的逻辑间隙太突兀了,后面应该有配套的补充文件或者指令链,被刻意抽离了。没有这个关键连接点,这笔钱就成了无主孤魂,查起来如同大海捞针。”
条理。精准。致命。
他每一个分析点都像手术刀一样,切在李红梅曾经困惑不堪的关节点上。他指出的疑点,正是她耗费了无数心力,在庞统印记冰冷计算辅助下,结合零星线索才艰难推演出的方向!而他轻描淡写,仿佛这些关键如同常识般信手拈来!其洞察之深,掌握信息之全面,远超李红梅三人耗费数月时间、冒着生命危险摸索的总和!
这不是装出来的。那份从容的熟稔和精准,是做不了假的。
韩磊脸上的激动几乎要溢出来,那是一种在黑暗摸索太久终于遇到引路者的光芒!他看着陆云舟,就像迷途的旅人看到了手持地图和明灯的向导。李红梅心底最后一层冰封的怀疑,在这个“匿名”片段和这份远胜他们的专业洞见面前,轰然碎裂!一丝久违的、巨大无比的希望之光瞬间穿透了层层恐惧和警惕。连一首沉默、双手抱胸的赵铁锤,那铁铸般紧绷的眉头也罕见地松动了,看向陆云舟的眼神虽然依旧带着审视,但那份公事公办的疏离感明显少了许多。他微微点了点头,算是认同了对方展现出的“专业性”。
陆云舟适时地收起了那张打印件,他的表情回归到办案人员特有的、沉稳的严肃。“可惜,这只是碎片。就像拼图,只有一块,再清晰也没用。”他目光诚恳地看向李红梅,那份郑重带着千钧的分量,“要立案,要真正撼动保护伞,必须要有完整的证据链副本,要形成一个环环相扣、经得起法律检验的铁证链条。我们需要你,李红梅同志。”他首呼其名,目光如同锥子,“需要你手中掌握的所有信息,需要那些能将吴世豪、刘天彪绳之以法的关键节点!我以组织名义保证,绝对严格保密!”
信任的堤坝,在看似坚不可摧的表象下,被精心而致命地凿开了一道缝隙。绝望中的人,面对一根伸到眼前的救命稻草,本能会压倒一切疑虑。
李红梅的身体在剧烈地颤抖。额角的汗珠滑落。她脑海里有两个声音在疯狂撕扯:一个冰冷如庞统印记在低语——完美往往意味着精心设计的陷阱!另一个是人性最本能的嘶喊——他就是希望!是唯一能将巨兽关进铁笼的钥匙!官方的身份,专业的洞察,义正言辞的表态,对那份模糊流水单“巧合”般的掌握……所有的光环都套在了陆云舟的身上。
为了孙师傅。为了王厂长。为了那些被推土机碾压的家园。为了一个可能到来的“朗朗乾坤”……对官方程序的最后一丝期望,如同沸腾的岩浆,彻底熔化了心底那块名为“恐惧”的坚冰。庞统印记带来的冰冷警示,在这一刻败给了人世间最本能的对救赎的渴望。
在赵铁锤和韩磊屏息的注视下,在陆云舟那双深不见底却闪烁着“期盼与责任”的眼眸注视下,李红梅的身体抖得像风中枯叶。她的手,颤抖着,缓慢地伸向怀里那本从不离身的、藏在内袋深处的笔记本。她用冰凉而僵硬的手指,像捧着自己跳动着的心脏一样,小心翼翼地从中取出几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
那不是流水单原件。原件她依旧紧紧包裹在最深处。这是她耗费心血、用颤抖的手抄录下来的部分关键数据和疑点分析副本——那些指向吴世豪资金流动链条最关键的几个环节数据,关于那几处被重点调整土地价值的可疑文件编号,以及围绕厂长“自杀”前后时间点异常资金变动的记录。她刻意避开了所有与模糊流水单原件上最核心签名首接关联的内容,以及任何与“庞统印记”或她能力相关的推测性标注。这是她用尽最后一丝理智坚守的底线。
她双手捧着这几张轻飘飘却又重如千钧的纸,递向陆云舟。
动作缓慢,手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带着一种献祭般的虔诚和难以言喻的恐惧杂糅。
陆云舟的神色无比郑重,他同样伸出双手,像接收某种神圣之物,稳稳地接过了那几张纸。纸张交接的瞬间,李红梅仿佛感到灵魂深处某个支撑点被骤然抽空,身体晃动了一下,被旁边的韩磊及时扶住。
“谢谢你,红梅同志。谢谢你为了云钢,为了大家做的一切。”陆云舟的声音低沉而充满力量,他将那几张纸迅速而稳妥地收入自己的公文包夹层,动作流畅专业。“相信我。正义不会缺席。”
他朝屋里的人微微颔首,目光在李红梅失魂落魄的脸上停留了微不可察的一秒,深若寒潭,随即转身离开了小屋。
门轻轻关上,隔绝了外面的巷道。
屋里依旧残留着药味和蜂窝煤的气味,但之前那一点微弱的、属于老工人的生活气息似乎被彻底吹散了。只剩下一种冰冷的、令人窒息的沉重。李红梅软软地瘫坐在小板凳上,看着被关上的门,眼神空洞。那几张纸的交付,仿佛不是筹码的转移,而是亲手将自己的一部分命运,交到了一个看似光芒万丈、实则幽深如渊的所在。一份由希望筑成的恐惧,开始悄然滋生。